福州府衙公堂上,晨光斜照在摊开的田契册籍上。
青石子执朱笔勾画着最后一页,墨迹在宣纸上洇开如梅枝。
“永昌县丞的茶山账目。”
他抬头对书吏道。
“今日须核验采买单据。”
书吏呈上厚厚一叠泛黄票据,青石子指尖划过其中一张。
“这斤两墨色新旧不一。”
衙门外,新贴的公示栏前围满百姓。
青石子踱步至廊下,对值守的差役吩咐。
“午后加贴盐课司的船引档案。”
他的布鞋踩过青石板,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极了这日复一日的查证工作,刻板却不容差错。
就在青石子忙碌的时候,京师议事堂的清晨,细雨敲打着琉璃瓦,在青石阶上溅起细密的水花。
檐角的铜铃在湿风中发出沉闷的声响,百官踩着积水陆续步入堂内,官靴踏过积水的声音与低语声混作一团。
“里长此番召集,莫不是又要查账?”
周愈才如今的副手,民部张宪捻着朝珠,瞥向廊下新贴的《红袍报》,上面墨迹未干的流放名单还散着松烟味。
几个年轻官员聚在铜鹤香炉旁取暖,炉内新添的檀香也压不住空气中的凝重。
辰时三刻,魏昶君身着半旧棉布袍出现。
他发间雨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袖口磨白的云纹上。堂内霎时寂静,只闻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的嗒嗒声。
“上月津门船厂新下水的蒸汽商船。”
魏昶君展开一卷海图。
“载货量抵三十艘漕船,航速快过八百里加急。”
他指尖划过图纸上精密的轮机结构。
“但这样的铁船,全天下只有官营船厂能造。”
张宪的刚要开口,魏昶君又摊开辽东油田的账册。
“采油机每日出油八百斤,可十家炼油坊有九家用的还是老式榨具。”
他忽然敲了敲案上摆着的新旧两种齿轮。
“官坊的齿轮能用十年,民坊的三年就磨秃,为何?”
雨声渐密,穿透雕花长窗的缝隙。
魏昶君走到檐下,指着院中积水的石臼。
“水满则溢,如今国有企业垄断各行各业,恰似这石臼。”
他忽然踢翻石臼,积水四散漫开。
“该让活水流起来了。”
“即日起,各府设行业工会,船匠可自组造船工会,铁匠可立冶铁工会。”
他解下腰间一枚铜钥。
“官坊的三成设备租与工会,头三年免息。”
最年轻的通政使突然出声。
“若工会造出更好的船”
“那就该官坊着急了。”
魏昶君嘴角泛起一丝波纹。
“竞争之下,方有真章。”
他想要的是工业的飞速发展,他的时间对于一个时代的发展来说,并不多,也绝不会让各个行业出现垄断的高高在上,制约工业发展的速度。
堂外惊雷炸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人群中有不少都是从落石村跟出来的,老臣们望着雨中那个棉布袍已被淋透的身影,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落石村祠堂,当时这个年轻人也是这般,在暴雨中指着这个世道,说要改。
政务既定,自然要传达州府。
京师民部议事堂内,初夏的闷热裹挟着墨香。
刚从魏昶君处领了新政文书,宣讲完的周愈才前脚离开,后脚堂内便炸开了锅。
宁波府知府张铁山一把将青皮文书拍在紫檀案上,震得茶盏叮当响。
“这哪是新政?这是要掘我等根基!”
他指着文书上工会自定产销六字,指尖发颤。
“布匹市价向来由府衙核定,如今让织工自定?乱套!全乱套!”
南阳府知府李崇文捻着山羊胡冷笑,他敬重里长,但他就是不服里长又查他们财产,又让他们让权。
“何止定价权,你看这条,官坊设备租与工会,那是朝廷花重金置办的织机!若被工人用坏了,谁担责?”
他袖中滑出把算盘,噼啪一打。
“光宁波官织局三百张织机,年损就需补银八千两!”
“这条难道不荒唐?”
广州通判王丰年抖着文书哗哗响。
“工会可自筹银钱扩产,若让那起子匠人攒够本钱,将来怕不是要骑到官府头上?”
他忽然压低嗓。
“里长莫不是受了妖人蛊惑?”
角落里的青年官吏突然插话。
“下官倒觉得,让工匠自谋生路”
“你懂什么!”
张铁山猛拍案几,眼底闪过几分贪婪和怒火。
“永乐年间松江布价乱了三载,饿殍遍野!就得官府管着!”
李崇文忽然凑近。
“听闻里长近日严查财产莫非借此削弱各个封疆大吏的势力?”
“工会的权力让出去,每年可就真是只能苦哈哈的了。”
王丰年闻言色变,忙环顾左右。
窗外骤雨初歇,檐水滴滴答答砸在石阶上,像极了更漏声。
他忽然想起上月被流放的林谡,那位总在朝堂唱反调的老官吏,如今正在琼州建设。
“赌不起啊”
王丰年喃喃着展开文书末页罚则条款。
“工会若亏空,知府需担连带之责。”
他苦笑。
“成了是匠人的功,败了是我们的过。”
“还要放出去那么多权力。”
张铁山突然踹翻脚凳。
“我这就写奏本!里长定是被奸佞蒙蔽!”
他铺纸蘸墨,却悬腕半晌落不下笔,最终颓然掷笔,盯着雨中摇曳的石榴花嘟囔。
“可里长是铁了心了。”
暮色渐沉时,官吏们陆续散去。
李崇文落在最后,悄悄将文书塞进袖袋。
他望着皇城方向轻声叹。
“让权于民这步棋,要么开万世太平,要么”
后半句被晚风吹散在渐浓的夜色里。
不光是这些州府官吏,彼时京师启蒙部偏院的紫藤花架下,三位白发苍苍的副总师对坐在石桌旁。
负责典籍编修的老学士典文渊用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新政文书上的蜡印,声音沙哑如秋风扫过文书。
“《周礼》考工记有云百工居肆以成其事,然从未有工会自决之说啊。”
专司训诂的副总师训诂明叹了口气,袖口上的补丁清晰可见。
“里长此举莫非暗合墨家尚同之义?”
最年轻的教化副总师启民远沉默的摇头。
“二老,眼下工匠若真自治,原本那些州府衙门的门生故旧,暗中往来的亲朋好友怕是都捞不着半分好处了。”
他目光瞟向院外新立的功德碑,碑上教化万民四字的金漆在夕阳下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