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染瑕扎着两个角辫,如今竟要嫁人了。
他仔细摩挲信纸边缘,发现染瑕特意用青线缝了边,这是老家风俗,寓意婚事得长辈首肯。
随信还附了张泛黄的剪纸,是幼时教妹妹剪的喜鹊登梅,边角已磨损,显然被珍藏多年。
“李向前”
魏昶君轻声念着这个名字。
列车汽笛鸣响,魏昶君将请柬小心收进贴身锦囊。
囊中还有一双母亲临终前留下的小鞋子,小衣服,都是母亲亲手缝制。
晨光中,专列转向东南。
魏昶君望着车窗外飞逝的田垄,如今红袍旌旗已插遍四海,小妹终于能在太平岁月里披上嫁衣。
他展开信纸又读一遍,目光停在世间至亲唯余兄长八字上。
墨迹有些晕染,似是落泪所致。
车轮碾过铁轨的节奏声里,魏昶君靠在专列厢房的座椅上。
夜不收躬身立在茶案旁,摊开蒙阴县的户籍册页。
“李向前,蒙阴落石村生人。”
年轻人指尖点着墨字。
“天工院机工科丙等班结业,现于纺织厂任维修匠师。”
魏昶君端起粗瓷茶碗,热气模糊了车窗外的麦田。
“丙等班”
他轻声重复。
那是给流民出身的孩子特设的夜学班,烛火通明到三更天。
夜不收又呈上份考功录。
“三年考绩皆良,上月改良纺机轴承获红牌赏。”
纸页边角卷着,显然被翻看过多次。
魏昶君注意到评语栏有刘方生前批注。
“此子心细,宜精工。”
列车驶过溪桥,惊起白鹭。
魏昶君忽然问。
“他家里人呢?”
“其父李铁柱,崇祯年间死在修河堤的工地。”
夜不收声音低下去。
“母亲改嫁了,靠族叔养大。”
茶凉了。
魏昶君望向窗外掠过的村落,仿佛看见这个瘦弱少年蹲在田埂上,用树枝画着只有自己懂的机括图。
蒸汽机的轰鸣声里,他轻轻摩挲着妹妹那封请柬。
落石村的深秋,山风卷着晒谷场上的稻壳打着旋儿。
魏昶君踩着新修的碎石路进村时,老槐树下正在杀猪。
褪毛的大铁锅冒着滚滚白气,几个汉子按着肥猪,杀猪匠的尖刀精准捅进脖颈,鲜血喷涌进木盆,围观的娃娃们尖叫着躲开又凑近。
昔日的练兵场上,二十多张旧木桌拼成形。
桌腿高低不平,村民用碎瓦片垫着。
村头的妇女们贴窗花,红纸剪的囍字歪歪斜斜,其中一人笑着骂手笨的媳妇。
“比你纳鞋底还糙!”
魏昶君一眼就看见妹妹魏染瑕。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胸前别着朵山茶花,正踮脚往竹竿上挂红布横幅。
横幅上新婚志喜四个大字墨迹未干,是她自己写的,笔画遒劲,不像女子手笔。
“兄长!”
魏染瑕回头看见他,抹了把额汗笑起来。
她接过魏昶君带来的布包,利索地抖开,是两匹红布。
魏昶君恍惚看见崇祯元年的冬夜。
那时她瘦得锁骨凸出,棉袄破洞露出芦苇絮。
魏昶君也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偷眼看妹妹,她又忙活着指挥人抬蒸笼,鬓角汗湿贴在脸上,腰杆挺得笔直。
蒸笼揭开时,白面馍馍的香气混着粉条炖肉的浓香飘散。
掌勺的赵老憨抡着铁锹大的锅铲吆喝。
“八碗席面!红烧肉管够!”
案板上摆着拌黄瓜、炒鸡蛋、豆腐烩菜,都是农家常见菜色,但分量扎实。
魏昶君看着孤零零又忙碌精干的妹妹,苦笑着。
母亲没能看她出嫁,二哥被自己派出去死在驻北城,她乖不乖我?
彼时他想了很久,终于只剩沉默。
落石村的晒谷场上,夕阳把晾着的玉米堆染成金黄。
魏昶君正帮着抬蒸笼时,看见新郎李向前穿过嬉闹的孩童走来。
这个清瘦的年轻人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工装,胸前的红花别得端端正正。
“里长。”
李向前躬身行礼,手指还沾着机油的墨痕。
他抬头时眼神清亮,像山涧里洗过的石头。
魏昶君从怀里取出蓝布包袱。
解开时露出两件褪色的婴儿衫,虎头鞋的绣线已泛白。
“这是我娘临终前做的。”
他声音有些哑。
“说给孙辈穿。”
“以后,对我妹妹好些。”
染瑕接过小鞋,指尖摩挲着母亲绣的平安纹。
李向前敦厚的笑着点头。
开席的鞭炮炸响时,魏昶君被推上主位。
染瑕往他碗里夹了块红烧肉,突然凑近耳语。
“哥,你也该给咱老魏家留后了。”
她笑着指向满场乡亲。
“全天下的乡亲们都盼着你办喜事呢。”
魏昶君筷子顿了顿。
他看见王寡妇正给自家傻儿子擦口水,赵老憨把肉菜往老人那桌挪,这些淳朴的期盼像针扎进心里。
他没法告诉妹妹,他不打算成亲。
“吃肉。”
他把肉夹回妹妹碗里。
染瑕又给他斟酒。
“张婶说要给你说媒,是县城女学堂的先生”
“酒凉了。”
魏昶君突然起身敬酒,打断了话头。
他走过一桌桌宴席,看着那些热切的面孔,有人盼他成家是真心关切,有人却巴不得龙椅上坐个有软肋的君主。
敬到孩童那桌时,有个娃娃把糖抹在他袍袖上。
魏昶君笑着擦手,突然想起崇祯帝旧事。
他若有了子嗣,那些蛰伏的势力便会像嗅到血味的鲨鱼。
他需要一直震慑各方势力,现在的平和下面,还有许多野心勃勃在蛰伏,缙绅家族的千秋万代梦,功勋贵族的世袭罔替梦,贪墨和滥用职权的官吏他不能有弱点,才能一直狠辣的替百姓扫平这些,起码这一代老臣往下四代,都不能高高在上!
他怎么能成亲?
回到主位时,夕阳正沉下山坳。
魏昶君对新人举杯。
“往后的路,要你们自己走了。”
酒很辣,辣得他眼底发烫。
总要有人当那块淬火的铁,把旧时代的残渣烧成灰。
暮色中,他独自走向村口,如今昶琅的衣冠冢在北方,染瑕有了自己的家,而他注定要永远坐在孤峰般的权力之巅,做那个没有弱点的里长。
总得有人当这柄不出鞘的刀,才能护住千家万户的炊烟。
我做第一个,之后才能有第二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