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申的介绍还在继续。
“里长您瞧!”
吴申带着人绕道舰塔,兴奋地拍着新装的舰炮。
六门主炮沿着甲板中线排列,黝黑的炮管在烈日下泛着冷光。
“天工院最新造的,比泰西人的家伙厉害多了!”
吴申扳动液压杆,炮塔发出齿轮咬合的轻响。
“能打十五里远,开花弹能掀翻铁甲舰。”
他掏出海图比划。
“上月在海上试射,把旧靶船炸得只剩龙骨。”
魏昶君俯身细看炮膛内的来复线。
这些螺旋刻痕能让炮弹旋转飞行,是射程与精度的关键。
眼前这粗糙的炮管,竟已摸到线膛炮的门槛。
“装弹也快!”
吴申演示液压送弹机,铜弹壳滑入炮膛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泰西人还得人力装填,咱们用机器。”
他抹了把汗。
“就是液压油老泄漏,得备着棉纱随时擦。”
液压技术有了橡胶和现代传输的资料,倒是不难完成,但需要完善。
魏昶君指尖划过炮身,这粗糙的铸造工艺下,藏着超越时代的设计思想。
“仰角怎么样?”
“负五到正四十五度。”
吴申闻言摇动方向机。
“能平射打船,也能曲射轰岸。
炮管缓缓抬起时,液压缸发出嘶嘶声。
“就是俯角不够,贴脸打小船费劲。”
“这才几年光景”
吴申抚摸着烫手的炮管感慨。
“从魏工造出第一艘铁甲舰到现在,航速快了一倍,火炮狠了一倍多”
他的声音突然卡住,偷眼看向魏昶君。
海风卷起浪沫扑上甲板,魏昶君正用卡尺量着炮口直径,手指稳得像钳工。
但若细看,他攥着尺子的指节已泛白,吴申忘了,第一代铁甲舰的总工魏昶琅,是里长一母同胞的弟弟,几年前死在驻北城的冰原上。
“这炮炮管冷却做得不错。”
魏昶君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评论庄稼长势。
只有贴身的侍卫看见,里长袖口下,小指在轻微颤抖。
魏昶君转身望向海平面,恍惚间,他看见弟弟蹲在船厂的身影,那个总爱把哥,咱们造个大傢伙挂在嘴边的孩子,如今只剩一座坟冢。
“射速呢?”
他问得云淡风轻。
吴申忙开口。
“用的是定装药包,比泰西人用布袋快得多。”
他演示铜制药筒如何严丝合缝卡进炮膛。
吴申还在滔滔不绝。
“弹种也多了,穿甲弹能打透三尺铁板,霰弹一扫一片”
他打开弹药箱,黄铜弹壳在日光下如金条般耀眼。
“就是造价贵,一门炮顶三百农户一年嚼谷”
昶琅。
彼时魏昶君看着,沉默面向北方,笑容温和。
现在咱们的炮,真能护住百姓了。
浪花拍打舰艏,溅起的水珠落在滚烫的炮管上,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如同欣慰的叹息。
现在,魏昶君站在指挥台上,望着海面上林立的铁甲舰群。
吴申递过望远镜,粗糙的手指指向港内大小不一的战舰。
“咱们现在舰队多了,里长您瞧。”
吴申的嗓音带着水手特有的沙哑。
“左边那三艘,专干护卫的活儿,每艘配六门速射炮,航速比商船快一倍。”
吴申又指向远处胖墩墩的巨舰。
“那是补给船,能装货。”
他咧着嘴笑。
“别看它跑得慢,肚量顶五艘货船,上次往南边运炮,一门重炮配两百发炮弹,它一趟就拉完了。”
魏昶君注意到补给舰独特的吊臂设计。
粗壮的钢架能直接吊装整箱弹药,舷侧还有输油管接口。
这让他想起现代综合补给舰的雏形,虽然粗糙,却已具备远洋保障的思维。
“就是容易挨揍。”
吴申叹气。
“上月试航时差点被当活靶子。”
魏昶君听着,思绪飘向另一个时空。
他仿佛看见百年后,同样在这片海域,木帆船在铁甲舰炮火中燃烧。
记忆里博物馆的黑白照片浮现,签条约的毛笔、割地的地图、赔款的账本“里长?”
魏昶君猛地回神,指向新下水的侦察舰。
“那艘细长的做什么用?”
“轻甲快船,专司侦查,装了望远镜和电报机,发现敌情能立马传信。”
魏昶君走下指挥台,近距离观察侦察舰的船体。
吃水线以下的防锈漆还带着刷痕,但船艏的破浪设计已显出现代舰艇的流线思维。
他伸手抚摸铆接的钢板,感受到工业文明的温度。
“全舰有七十二个水密舱。”
吴申骄傲地介绍。
“挨两三发炮弹沉不了。就是铆钉容易锈,水兵天天拿锤子敲打检查。”
他轻轻合上眼。
百年屈辱的记忆如潮水退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支蒸蒸日上的舰队。
很好。
彼时他继续前行,眼前港口船只愈发多了。
不过他发现不全是战舰,许多民用蒸汽动力的船出现在海港,他看着这些船只上硕大的字体,上面赫然都贴着红袍万岁等字样,还站着许多百姓。
吴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那些是去海外的百姓运输船。”
魏昶君目光扫过一个背着行李的少年,形容一下穿的朴素等等,也看到了拖家带口的中年人拘谨的背负着行礼。
他知道,这些人百姓将奔赴安南,苦兀,暹罗等地,他们背井离乡,但他们以后会是红袍军文化的种子,去万里之外扎根。
于是魏昶君老旧的青色棉袍在风中翻飞,他看着,伸出手,嘶哑苍老的声音朝这群生机勃勃的身影高呼。
“人民万岁!”
正往跳板挤的中年汉子突然愣住,扯住媳妇的衣袖。
“孩他娘那是不是咱家堂屋画像上的人?”
女人踮脚张望,手里纳了一半的鞋底掉在甲板上。
人群像潮水般涌向船舷。
有个老婆婆揉着昏花的眼,颤巍巍指著岸上。
“真是里长!”
“里长万岁!”
少年们扒着缆绳探出身,破袄袖口露出冻红的手腕。
“里长,俺去暹罗种稻!给红袍争气!”
“俺家分到安南的橡胶园!”
更多手臂在晨光中挥舞,像一片突然扬起的树林。
老农把孙子举过头顶,孩子的小手抓着半块烙饼,懵懂地朝着玄色身影摆动。
魏昶君伫立在石阶上,海风把他的鬓发吹得纷乱。
汽笛长鸣时,护航的战舰拉响礼炮。
硝烟中,数百艘民船缓缓离港,船尾的旗帜猎猎作响。
魏昶君始终保持着挥手姿势,直到船队变成海平线上的黑点。
他弯腰拾起甲板上遗落的一只童鞋,鞋底还沾着中原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