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内部比外面更为幽深空旷,空气里弥漫着烛火,旧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的香料气息。
圣坛之上,矗立着一尊等人高的圣象。它由某种暗淡的金属或石材雕琢而成,呈现出做祈祷状的姿态,双手在胸前交握,低垂着头颅。
它的面容却被刻意塑造得模糊不清,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薄纱之后,分辨不出具体的性别特征,只有一种笼统的、沉默的肃穆感。圣象身上披着雕刻出的,线条简练的教袍褶皱,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巨大而变幻不定的阴影。
楚隐舟有样学样,跟着蕾娜薇与朱妮娅在圣象前那排略显陈旧的木制长椅上坐下。他模仿着她们的样子,双手握拳置于身前,微微低头,做出祷告的姿态。
然而,他眼角的馀光始终锁定在不远处的埃德加神父身上。
神父并没有象往常一样沉浸在祷告或整理圣器中,他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在原地踱了几步,目光不时地扫过他们三人,尤其是在楚隐舟身上停留,那眼神深处带着审视,疑虑,以及一丝不悦。
楚隐舟心中了然,他忽然抬起头,朝着神父的方向露出一个尽量显得真诚而无害的笑容,开口道:“神父,您不必特意在这里陪着我们。您去忙您的事情就好,我们只是想在这里静一静,感受圣光的宁静。”
埃德加神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弄得一怔,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扯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容:“呵呵,无妨,守护迷途的羔羊,本就是我等的职责……”
“我们只是祷告而已,神父。”蕾娜薇也抬起头,她的声音平静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圣光之下,无需额外看顾。”
这句话带着一丝微妙的意味,让埃德加神父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看了看目光清澈坚定的蕾娜薇和朱妮娅,又看了看一脸“无辜”的楚隐舟,知道自己再停留下去只会更加尴尬和引人怀疑。
“……既然如此,愿圣光指引你们,抚慰你们的心灵。”他最终不得不妥协,干巴巴地说了句祝福语,然后几乎是有些仓促地转身,快步走向教堂后方通往他私人居所的小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阴影里。
确认神父离开后,楚隐舟微微侧头,用仅有三人能听到的音量低语:“他暂时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但肯定会更加警剔。你们见机行事,一切以安全为重。”
蕾娜薇点了点头,低声道:“明白。楚先生,眼下,不如就先祈祷吧。”
楚隐舟闻言,不禁失笑,声音压得极低:“在一个神父本人可能就是邪教徒的教堂里,圣骑士大人依旧能静下心,向可能已被亵读的圣象祈祷吗?我实在是佩服。”
蕾娜薇并未转头,依旧保持着祷告的姿态,她的声音轻柔却坚定,传入楚隐舟耳中:“楚,有些人可能会欺瞒圣光,利用它的名号。但圣光本身,不会因此受到沾污。它一直存在于我的心中,随着我的心脏一起跳动,指引我的剑锋,守护我的信念。在哪里祈祷,向哪尊雕像祈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仰本身。”
这番话让楚隐舟微微一怔。他侧目看着蕾娜薇在昏暗烛光下显得格外坚毅宁静的侧脸,能感受到她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发自内心的力量。
这份纯粹而坚定的信念,与他那【无神论者】心相形成了鲜明对比,却莫名地让他感到一丝触动。
他没有再说什么调侃的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于是,在这座可能已被阴影侵蚀的教堂里,在面容模糊的圣象注视下,坚定的圣骑士、虔诚的战斗修女,以及身为无神论者的青年,三人以各自不同的心境,一同陷入了沉默的“祷告”之中。
楚隐舟没有向任何神明祈求,他只是闭着眼,让大脑高速运转,分析着所有的线索,警剔着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等待着漫长夜晚中可能出现的变量。
徜若真有什么神明,那就保佑他们一行人能够平安吧,他在心中嘀咕。
漫长的沉默在祈祷中流淌,只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打破寂静。楚隐舟虽然闭着眼,但敏锐的感知让他察觉到身旁朱妮娅的呼吸似乎不象蕾娜薇那般沉稳平静。
他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瞥向朱妮娅,视野中那行数字让他心头一紧:【压力值:35/100】。
显然,怀疑一位自己曾视为榜样的人,以及可能面对的信仰危机,正给她带来不小的负担。
他想了想,用极低的声音,打破了沉默,话题却转向了看似寻常的方面:“朱妮娅修女,之前听神父提起,你是不久前才来到这座村庄的。”
朱妮娅依旧闭着眼,轻轻“恩”了一声作为回应。
“在那之前……”楚隐舟斟酌着用词,“你有没有察觉埃德加神父……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哪怕是很细微的异常?”
朱妮娅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回忆,最终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丝压抑:“没有。至少在我刚来时没有。他……他表现得就象一位真正的领路者。他带领我祷告,为我指引,在我迷茫时给予安慰。有一段时间里,我甚至……将他视为榜样,努力想成为他那样坚定而仁慈的圣光仆人。”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失落和一丝痛苦:“所以……所以现在,得知他可能隐藏着如此黑暗的秘密,我才感到……格外难以接受。”
随着她的话语,楚隐舟看到她头顶的压力值悄然跳动了一下:【压力值:36/100】。
楚隐舟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个问题勾起了她的负面情绪,连忙试图转移话题:“抱歉,我不该问这个。那……在来到这个村庄之前,你是在别的教堂伺奉吗?还是……”
他本想问些更轻松的过往,然而,话一出口,他就看到朱妮娅闭着的双眼眉头猛地紧锁起来,交握的双手指节也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我……确实经历了很多。”她的声音变得极其轻微,仿佛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带着一种不愿触及过往的抗拒,“很多……苦难。那些记忆,我不敢去回忆。”
楚隐舟立刻意识到,自己又踩中了另一个雷区。他暗骂自己一句,赶紧截住话头,不再追问:“……我明白了。是我多问了,请别在意。”
又是一段短暂的沉默。就在楚隐舟以为对话会就此结束时,朱妮娅却缓缓地,自顾自地低声诉说起来,仿佛是在对自己陈述,又象是在向这片她依然愿意相信的圣光之地剖白心迹:
“我……很怕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彻底的,无声的黑暗,会让我感到窒息和……恐慌。但唯独在祈祷时,当我闭上双眼,沉浸在与圣光的连接中时,那股笼罩下来的黑暗,我却可以忍受,甚至能从中感到一种安心。”
她微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继续道:“每一次入睡,我都必须低声念诵着祷告词,才能驱散脑海中的杂念与阴影,安然入眠。圣光……它已经不仅仅是信仰,它融入了我的血液,我的呼吸,我生命的一部分。它是我在黑暗中行走时,手中紧握的,唯一不会熄灭的火炬。”
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定起来:“因此,我绝不会容忍任何人,以任何形式,亵读这份光芒。即使那个人是……埃德加神父。”
楚隐舟静静地听着,心中产生一种深刻的敬意。
他看到的不是一个被教条束缚的盲信者,而是一个在个人创伤与黑暗中,紧紧抓住信仰作为救命绳索,并因此锤炼出钢铁般意志的战士。她的信仰,是她对抗内心恐惧与外界黑暗的铠甲与利剑。
他点了点头,这一次,他的回应不带任何调侃,只有纯粹的认可:
“我明白了,朱妮娅修女。你的信念……令人敬佩。”
教堂重归寂静,但三人之间的纽带,却因这番交谈而变得更加牢固。
他们守护在此,不仅仅是为了揭露阴谋,也是为了守护彼此心中那份不容沾污的“光”,无论那光是名为圣光,还是名为理性与责任。
在仿佛凝固的寂静中,楚隐舟的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异响,来自教堂外侧。
那是脚步声,以及……金属与地面轻微的刮擦声。
他立刻抬起手,示意身旁的蕾娜薇和朱妮娅保持安静,眼神锐利地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楚隐舟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如同阴影般挪到教堂的一扇侧窗旁,借着微弱的光芒,小心翼翼地向外望去。
只见昏暗的光线下,埃德加神父那熟悉的身影正从教堂后方的一道小门闪出,而他并非独自一人,在他的身后,跟随着两名穿着粗布长袍、用兜帽遮掩了面容的男子。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两人手中,赫然握着铁锹。
神父警剔地四下张望了一下,随即对那两人打了个手势,三人便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朝着村庄边缘,那条通往已被炸毁的土匪巢穴的信道方向走去。
楚隐舟心中一震,瞬间明白了什么。他迅速退回蕾娜薇和朱妮娅身边,急切地说道:“神父带了两个人,拿着铁锹,往土匪窝那条被炸塌的信道去了!他果然没死心,他想要挖开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