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酒保隐晦指示的方向,楚隐舟的目光穿过喧闹嘈杂的人群,落在了酒馆最阴暗的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孤独的身影与周围推杯换盏的喧嚣格格不入。
他戴着一个粗糙的,象是用麻袋随意缝制的头套,将头部除了口鼻之外的部分严严实实地罩住,只在下缘露出缺乏血色的干裂嘴唇和鼻尖。
那麻袋头套上,布满了层层叠叠,深深浸润的暗红色污渍,浓烈的血腥味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隐约可闻。
他的脖颈上戴着一个布满尖锐倒刺的项圈。那些铁刺并非向外,而是向内弯曲,冲向他的头颅。项圈的金属与他皮肤接触的地方,能看到明显的摩擦破损和深色的血痂。
他身上所谓的“衣服”,不过是几条破烂的粗布条,勉强缠裹在躯干上,形同虚设。这使得他身上那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恐怖伤疤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
从肌肉扭曲的后背到肋骨清淅可见的前胸,几乎没有一寸完好的皮肤,全是密密麻麻的血痕。
有些陈年旧伤如同扭曲的蜈蚣,而一些新伤还在微微渗着血丝。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同一座正在呼吸,承受着酷刑的活体祭坛。
而在他面前的木桌上,如同供奉品般平放着一件令人望而生畏的武器。
那是一个造型奇特的链锤,握柄上方是一个沉重的铁环,铁环上连接着数根粗短的铁链,每根铁链的末端都缀着一个不足拳头大小,但布满了尖刺金属锤头。这件武器散发着与它主人身上如出一辙的血腥气息。
就在楚隐舟被这骇人的打扮所吸引时,身旁的蕾娜薇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她的脸色变得异常肃穆,甚至带着敬畏,她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对楚隐舟说道:
“隐舟,那是……鞭笞者!”
“他们也被称为苦修者,是教会内部行走的惩戒,是自我折磨以寻求救赎,或者替他人施加痛苦的活刑具。他们通常只在审判异端,或者进行最严苛的苦修巡行时才会出现,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位。”
她的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既有对信仰的敬畏,似乎也有对苦修者那一身血淋淋伤痕的不适感。
楚隐舟凝视着那个仿佛从地狱画卷中走出的身影,沉吟片刻,低声道:“你们先留在这里,我过去和他谈谈。”
“我跟你一起去,”蕾娜薇立刻说道,语气坚定,“面对一位鞭笞者,需要恰当的礼节,我或许能帮上忙。”
而她的眼神也表明,她不放心楚隐舟独自面对这样一个似乎有危险,并且不可预测的人物。
“我也想去,”珀芮的声音通过鸟嘴面具传来,带着她特有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好奇,“他身上的伤痕……愈合与感染并存的状态非常奇特,是极佳的研究样本,我想近距离观察。”
“我,我也和你们一起吧。”朱妮娅的声音有些微弱,她似乎对那位苦修者既感到畏惧,又被某种宗教情感牵引着,无法安然留在原地。
楚隐舟看了一眼旁边还在埋头与食物奋战的西塔和吉姆。西塔察觉到目光,抬起头,嘴里还塞着面包与肉,含糊不清地问:“老爷,有什么吩咐?”
楚隐舟笑了笑,摆摆手:“没事,你们俩带路已经算帮上大忙了。留在这儿继续吃吧,我们去跟那位……朋友,搭个话。”
西塔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好嘞好嘞,老爷您忙!”他巴不得离那个血淋淋的怪人越远越好。
楚隐舟深吸一口气,率先朝着那个阴暗的角落走去。蕾娜薇紧随其后,珀芮像观察标本一样默默跟上,朱妮娅则略显紧张地握紧了胸前的圣典。
随着他们的靠近,那股血腥的浓烈气息更加刺鼻。即使是在喧闹的酒馆里,以苦修者为中心,周围也仿佛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真空地带,无人敢靠近。
楚隐舟在距离桌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能清淅地看到对方布条下肌肉的微微抽搐,以及项圈尖刺压迫皮肤造成的深痕。
他尤豫了一下,选择了一个相对合适的开场白,声音尽量平稳:
“你好,先生,介意我们打扰一下吗?”
楚隐舟的问话如同石沉大海。那个笼罩在血污中身影没有丝毫动弹,仿佛早已与身下的椅子融为一体。
过了好几秒,就在楚隐舟以为他不会得到回应时,那头套下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合,一个粗重沙哑,象是用砂纸摩擦喉咙发出的声音缓缓挤出:
“不要……打扰我的平静。”
楚隐舟闻言,不禁失笑,他环顾了一下周围喧嚣吵闹,酒气熏天的环境,有些无奈地对苦修者说道:“先生,这里……看起来似乎不象是能感受到平静的地方啊。”
苦修者再次陷入了沉默,如同一块冰冷的岩石。
这时,蕾娜薇上前一步,她右手抚胸,行了一个简短的骑士礼,声音清淅而带着敬意:“尊敬的鞭笞者兄弟,我是圣骑士蕾娜薇·沙蒂永,同为伺奉圣光的卑微仆人。”
“我知晓您的道路,理解您以肉身承载痛苦的虔信。我们来到这座小镇,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盘踞于此的邪恶与不祥。既然您在此驻足,想必有其深意。我们渴望净化此地的污秽,不知您能否给予我们指引,或提供一些线索,助我们斩除这里的祸根?”
听到蕾娜薇的话,苦修者终于有了更明显的反应。他发出了几声干哑,破碎的笑声,那笑声异常难听,仿佛每一声都要震裂他喉咙的伤口,渗出血来。
“信仰……此地早已毫无信仰。”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深刻的鄙夷与绝望。
“此地之人的罪孽……深不可赦!他们用欲望沾污一切,他们的灵魂,已经烂透了!”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珀芮的视线一直牢牢锁定在他裸露的脊背上,鸟嘴面具微微偏转,冷静地分析道:“真罕见,伤疤组织几乎完全取代了表皮系统,他的疤痕几乎要完全复盖,甚至于说是取代整个皮肤……”
楚隐舟没有理会珀芮的学术观察,他抓住苦修者话语中的关键,追问道:“既然你知道这里没有教堂,没有信仰,为什么还要停留在这里?”
苦修者猛地抬起头,尽管隔着麻袋头套,众人也能感觉到一道锐利而狂热的“视线”射向楚隐舟。
他再次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干哑笑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虔诚与疯狂:
“教堂?哈哈……不管有没有教堂,我,随时都可以,祈祷!”
当最后“祈祷”两个字如同炸雷般吼出时,他猛地站起身,他一把抓起了桌上那柄布满尖刺和血垢的链锤。
楚隐舟脸色一变,瞬间做出反应,他的手已经按上了腰间的枪柄。
然而,下一秒发生的事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只见那苦修者并没有攻击任何人,而是猛地抡起那沉重的,布满尖刺的链锤,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地砸向他自己的后背。
“嘭!”一声闷响,伴随着皮开肉绽的可怕声音。
鲜血瞬间从新撕裂的伤口中飞溅出来,溅在附近的桌椅和他自己的破布条上。
苦修者的身体因这猛烈的自我打击而剧烈颤斗,但他却仿佛感受不到痛苦,或者说,这痛苦正是他追求的。
他高昂着头,用一种混合着极致痛苦与狂喜的颤音,大声诵念着:
“痛苦是圣光之歌!而苦难,是它的祝福!”
这骇人的一幕让整个酒馆瞬间安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多的骚动。周围的酒客们纷纷投来目光。
那些目光中并非同情或敬畏,而是毫不掩饰的恐惧,厌恶与深深的憎恨。
吧台后的酒保再也忍不住,用力一拍桌子,指着苦修者怒吼道:“滚出去,你这个圣光的怪胎!要进行你那该死的祈祷,就滚到外面去!别在这里脏了老子的地方!”
在酒保的怒骂和周围酒客恐惧与憎恶的目光中,那苦修者仿佛充耳不闻。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动作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优雅,反手抹过自己后背那处刚刚被自己砸出的,鲜血淋漓的伤口。
他的手指沾满了温热的血液,随即,他抬起这只血淋淋的手,手臂僵硬而缓慢地划过一个半弧。
那根染血的手指如同指针,依次点过周围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酒客们。
麻袋头套下,他那干裂的嘴角咧开一个弧度,露出带着嘲弄意味的笑容。
然后,他用那沙哑撕裂的嗓音,清淅地吐出几个字:
“我,怜悯你们。”
这句话不象祝福,更象是一句沉重的诅咒,砸在每一个听到它的人心上。
说完,他不再停留,弯腰拾起那柄还在滴血的链锤,沉重的脚步踏在酒馆沾满污渍的地板上,径直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在与楚隐舟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一句低沉而急促,仿佛带着血腥气的话语,直接钻入楚隐舟的耳中:
“若不想同他们一同堕落,跟上我的路。”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推开酒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酒馆内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而剩下所有目光,无论是厌恶、恐惧还是好奇,此刻都聚焦在了楚隐舟一行人身上。
楚隐舟站在原地,能感觉到队友们投来的询问目光。他皱着眉头,回味着苦修者那句充满诱惑与警告的低语,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眼神复杂,仿佛与他们是两个世界的酒客们。
显然,酒吧里的这些客人们,现在也不是很欢迎刚刚和苦修者搭话的楚隐舟一行人。
他忽然耸了耸肩,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笑容。
“行吧,”他转过身,对蕾娜薇,朱妮娅和珀芮说道,语气轻松得仿佛只是决定去散个步:
“看来这位苦修者先生,给我们指了条明路。”
“走吧,跟上去看看,这位虔诚信徒,到底想给我们看些什么。”
楚隐舟知道,在这地牢的世界里,疯狂与真相往往只有一线之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