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匣要去县残联调研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县残联。
残联理事长王丽娟,正对着计算机屏幕玩蜘蛛纸牌,听到办公室副主任小心翼翼的报告时,捏着鼠标的手指停住了。
“陈副书记?要来我们这儿调研?”
她皱了皱画得精致的眉毛,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调研什么?我们这清水衙门,有什么好调研的?净给基层添乱!”
她“啪”地一下把鼠标扔在桌上,身子往后一靠,双臂抱在胸前。
王丽娟今年四十出头,保养得宜,穿着时髦,在一群普遍穿着朴素的基层干部中显得有些扎眼。
她能坐上残联理事长这个位置,全县上下都知道,靠的是她姐夫——县委书记刘航。
因为有这层关系,王丽娟在残联向来是说一不二,作风比较强势,对下属要求严苛,但对业务工作本身,却谈不上有多上心。
残联日常工作多是按部就班,她也乐得清闲,大部分时间都在琢磨美容养生和打听各种八卦上。
“说是了解残疾群众服务情况和作风建设。”
副主任小声补充道。
“作风建设?”
王丽娟嗤笑一声,随手拿起桌上的小镜子照了照。
“我们残联风气好得很!有什么作风问题?肯定是有些人没事找事,在领导面前乱嚼舌根!”
她虽然嘴上强硬,但心里也敲起了小鼓。
新来的副书记,偏偏挑中残联,还是姐夫亲自点的将这会不会是姐夫对自己有什么不满意,借别人的手来敲打自己?
想到这儿,她有些坐不住了,挥挥手让副主任出去,立刻拿起手机,想给姐姐打个电话探探口风。
但号码拨到一半,她又停下了。直接问,显得自己太沉不住气,万一姐夫根本没那意思,反而显得自己心虚。
她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冷静。
不就是个挂职的副书记吗?年轻轻的,能掀起多大风浪?
自己只要把表面功夫做足,让他挑不出大毛病就行了。
“小王!”
她朝门外喊了一声。
“通知下去,明天上午陈副书记来调研,各科室都把卫生搞好,材料准备一下,到时候都精神点!”
相比于王丽娟的烦躁,残联办公楼另一个角落,刘雅宁听到这个消息时,反应则平淡得多。
她正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时尚杂志,同事凑过来神秘兮兮地告诉她“陈副书记要来”时,她只是抬了抬眼皮,“哦”了一声,便又低下头去,仿佛来的不是县委领导,而是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对这种官僚体系的迎来送往向来反感,觉得虚伪又无聊。
何况,她现在满脑子都是郑浩,以及如何化解郑浩最近对她若即若离的态度,哪有心思想什么副书记调研。
倒是坐在她对面的老王,显得有些紧张,嘴里嘟囔着:
“新官上任三把火,可别烧到咱们这儿来”
一边开始手忙脚乱地整理桌上积了灰的文档。
第二天上午九点整,陈匣的公务车准时停在县残联办公楼门口。
没有大队人马陪同,只有县委办一位负责联系党群口的副主任跟着。
陈匣自己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色羽绒服,打扮朴素,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
王丽娟早已带着残联领导班子成员在门口迎候,脸上堆着热情却难掩紧张的笑容。
“欢迎陈书记莅临指导!”
王丽娟上前一步,双手握住陈匣的手,力度有些过大。
“王理事长客气了,就是过来看看,了解了解情况,谈不上指导。”
陈匣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语气平和。
寒喧几句后,一行人走进办公楼。
王丽娟早就安排好了路线和汇报流程,准备先到会议室听取残联全面工作汇报。
但陈匣却在走廊里停下了脚步,目光扫过挂着“维权科”、“康复科”牌子的办公室,问道:
“王理事长,要不我们先不去会议室了,直接到各个科室转转,顺便看看服务窗口?我想先看看大家日常是怎么工作的。”
王丽娟一愣,这和她预想的流程不一样。但她不敢违逆,连忙点头:
“好的好的,听陈书记安排!”
陈匣便信步走向离得最近的维权科办公室。
办公室里,两个工作人员正对着计算机,一个在浏览网页,一个在玩扫雷。
看到突然涌进来一群领导,两人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关掉页面,站了起来,神色慌乱。
王丽娟脸色瞬间变得难看,狠狠瞪了那两人一眼。
陈匣仿佛没看见,走到办公桌前,随手拿起一份放在桌上的信访登记表,翻看着,和气地问:
“平时来找你们反映问题的残疾群众多吗?主要都是些什么问题?”
一个年纪稍大的工作人员紧张地回答:
“还还行。主要是些政策咨询,也有反映补贴没到位、康复器具申请困难的”
“处理起来流程复杂吗?一般多久能给群众答复?”
陈匣追问。
“这个有规定的时限,我们尽量按时办结”
工作人员回答得有些含糊。
陈匣点点头,没有深究,又转向墙上挂着的办事流程指南,仔细看了一会儿,指着其中一项问道:
“这个‘评残鉴定’环节,听说有时候等待时间比较长,群众有反映吗?”
王丽娟赶紧插话:
“陈书记,这个环节涉及医院和市里专家,不是我们残联能完全控制的,我们一直在积极协调”
“恩,理解,多部门协调确实不容易。”
陈匣表示理解,但紧接着又说。
“不过,我们残联作为残疾人的‘娘家’,还是要主动靠前,多替他们跑腿、协调,不能让群众觉得我们是在推诿。”
“是是是,陈书记说得对,我们一定改进!”
王丽娟连忙表态。
接下来,陈匣又走访了康复科、组联科等几个业务科室,都是突然进去,随机和工作人员聊几句,问的问题很具体,也很接地气。
比如“哪种康复器材使用率最高?”
“乡镇残联专职委员待遇怎么样,工作积极性高吗?”
让那些习惯了照本宣科汇报的科室负责人有些措手不及,回答得磕磕巴巴。
王丽娟跟在一旁,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手心都有些出汗。
这个年轻的副书记不发脾气,不训斥人,但这种平静的、基于事实的追问,反而更让人感到压力。
最后,陈匣来到了服务大厅。
正值工作日,大厅里有些冷清,只有零星几个前来咨询或办理业务的残疾人和家属。窗口工作人员倒是都规规矩矩地坐在岗位上。
陈匣没有惊动工作人员,而是走向一位坐在等待区长椅上、看起来有六十多岁、衣着朴素的老大爷。
“大爷,您来办什么事啊?”
陈匣在他身边坐下,像拉家常一样问道。
老大爷看了看陈匣,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一群干部,有些拘谨:
“我我来问问重度残疾人护理补贴的事,我儿子的补贴,这个月好象还没到帐。”
“哦?之前每个月都按时到吗?有没有去银行查过?”
陈匣耐心地问。
“之前都挺准时的,就这个月没影儿。银行也查了,没有。我这腿脚不方便,来一趟县城不容易”
老大爷叹了口气。
陈匣转过身,看向王丽娟和负责补贴发放的工作人员:
“这个问题,麻烦你们现在就查一下,看看是什么情况。”
工作人员赶紧上前,通过系统查询,很快就有了结果:
是由于系统升级,数据对接出现了一点小问题,导致一批补贴发放延迟,预计明天就能处理好。
工作人员向老大爷做了解释,并道了歉。
老大爷虽然还是有点将信将疑,但脸色缓和了不少。
陈匣对老大爷说:
“大爷,您放心,问题查清楚了,明天补贴就能到帐。以后要是再遇到这种情况,可以直接打残联的电话问,大冷天的,就不用专门跑一趟了。”
他还让工作人员把残联的咨询电话写下来,郑重地交给老大爷。
送走老大爷后,陈匣站在服务大厅中央,对王丽娟和闻讯赶来的各科室负责人说道:
“大家都看到了,对于我们来说,可能只是系统的一个小故障,工作的一点小疏忽,但对于这位大爷,对于很多残疾群众来说,可能就是一件天大的难事。他们来残联,是信任我们,是来找依靠的。我们的工作,一定要细之又细,实之又实。”
“今天看到的,有好的方面,比如大部分同志还是在岗尽责的。但也确实发现了一些需要改进的地方,比如工作效率、服务态度、主动靠前意识等等。”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王丽娟身上。
“王理事长,调研的目的不是为了挑刺,是为了帮助大家把工作做得更好。回头请残联班子结合今天了解到的情况,认真研究一下,看看在优化流程、提升服务、加强管理等方面,有哪些具体措施可以马上改进。形成个初步意见后,报给我和县委。”
“好的,陈书记!我们一定抓紧落实!”
王丽娟赶紧表态,心里却暗暗叫苦。
这哪里是调研,分明是给她出了个难题。
真要按他的要求去“改进”,势必会触动一些固有的利益和懒政习惯,少不了要得罪人。
陈匣的残联之行,就这样结束了。
没有疾风暴雨,没有训斥问责,甚至没有在残联吃午饭,谢绝了王丽娟的挽留,直接返回了县委。
王丽娟回到办公室,关上门,脸色阴沉。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象以前那样混日子了。
这个陈副书记,看起来温和,手段却高明得很。
他不用强权压人,而是用事实和道理让你无话可说,让你不得不按照他的思路去“改进”。
这比直接发火更难应付。
她拿起电话,尤豫再三,还是拨通了自己姐姐家的号码。
她需要探探姐夫的口风,也需要姐姐帮自己出出主意。
而此刻,陈匣坐在返回县委的车上,闭目养神。
王丽娟的问题,就是秃子上的虱子——明摆着。
能力平庸,作风散漫,靠关系上位,对业务不甚了了,对管理更是粗放。
若严格按照党纪党规和干部管理条例,她这个理事长,轻则调整岗位,重则追究责任,绝非危言耸听。
但陈匣心里清楚,在临川,或者说在任何一个基层单位,事情远非“按规定办”那么简单。
王丽娟背后是刘航。
动王丽娟,就等于直接打刘航的脸。
他一个初来乍到的挂职副书记,根基未稳,贸然与县委书记正面冲突,是政治上的不成熟,也与他“观察、融入、逐步施加影响”的既定策略背道而驰。
刘航抛出残联这个“饵”,就是想看他如何反应。
如果他今天在残联拍桌子瞪眼,抓住王丽娟的问题穷追猛打,那么他和刘航之间脆弱的平衡会立刻被打破。
刘航或许一时被动,但随之而来的反弹必然是猛烈的。他后续在临川的工作,将寸步难行。
如果他今天装聋作哑,对看到的问题视而不见,或者只是不痛不痒地讲几句“要改进”的官话,那么他在刘航眼中,就彻底成了一个无足轻重、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他这挂职副书记,也就真的成了摆设。
这两种结果,都不是陈匣想要的。
残联这步棋,刘航出得巧妙,但他陈匣,必须接得更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