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正好。
大逻便一扫往日被圈禁的沉闷,兴致勃勃地拉着杨敷便要出门。
“杨先生,同去,同去!”大逻便语气热切,“昨日陛下亲言,我等可往格物院一观那望远镜之奇,岂可错失良机?”
杨敷被这对方的邀约弄得微微一怔。
他虽对这能“望远”之物亦有好奇,但身为羁之身的周臣,对踏足齐廷官署之地,心中总存着一丝本能般的尤豫与抗拒。
杨敷看着大逻便眼底毫不掩饰的热切,略作迟疑,最终还是默默点了点头,跟了上去。
两人由侍从引导,穿过肃穆的宫苑坊墙,不多时便来到秘书省旁的一处院落。
门楣高悬“格物院”匾额,院中房舍与官署略有不同,似有匠心巧设。
刚到门前,便见一个双目失明、手拄拐杖的官员等侯,正是仍然身兼秘书监的祖珽。
祖珽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作揖道:“见过二位!陛下已有口谕,言二位对格物之事颇感兴趣,我早已恭候多时!请随我来。”
他言语热络,亲自在前引路,领着两人步入这藏匿新奇物事的院落。
院内陈列井然,颇多两人未曾见过的新奇器具模型。
大逻便兴致虽高,却对眼前之物大半不明就里,目光扫过,反应平平。
直到行至一处,一种造型显然有别于寻常农具的型的模型映入眼帘,他才稍作停留。
此物结构精巧,曲柄弯辕。
大逻便观之,只觉样式新奇,但出身草原王庭,对农耕之具感触不深,并未表现出太大震动。
然而一旁的杨敷却不同了。
他素来留心实务,深知农具对民生的根本影响。
一见此型,其形制便让他心中一凛,眼神瞬间专注起来。
他上前一步,指着那曲辕型模型问道:“祖大人,此物外形奇特,似与寻常犁迥异,不知是何道理?”
祖珽见问,脸上笑容更盛:“杨先生果然慧眼!此物,乃陛下命我院中巧匠,参酌《齐民要术》所载蔚犁之制,呕心沥血改良而成,赐名曰曲辕犁”!”
他一边解说道,一边着重强调其妙处:“此犁最大的好处,在于转向灵活,田间地头,调转自如,一人即可轻松驾驭,省却牛力人力牵挽调头之劳!两位若有意,不妨上手一试?”
祖珽话语中的自信激发了杨敷的探索欲。
他并未推辞,依言上前,握住犁柄,略作比划。
起先动作略显生疏,但很快,他便洞悉了其中的关窍。
只见他稍稍调整步伐姿态,手腕微动,那型头便轻巧地随着心意转了个方向,果然灵活异常。
“妙!妙极!”杨敷不由连声赞叹,对这能大大提升耕作效率的新物啧啧称奇。
大逻便见杨敷如此投入,兴致也被带动几分,目光随之转向下一个物事。
只见那是一个高大的轮状木制器械,轮缘上均匀地绑缚着一个个小竹筒,以竹索相连。
这古怪的东西,两人皆是头回得见,不明用途。
祖珽被两人问过后,立即回应道:“此乃筒车”模型,亦是我院新制之物”
。
他命人取水注入模型下的浅槽中,随后让人轻轻拨动轮轴,那轮子便骨碌碌转了起来。
随着转动,轮缘低处的竹筒浸入水中,汲满清水。
待到轮子转动将竹筒带上高处,筒口向下倾斜,清水便倾倒出来,落入缺省的竹渠之中。
“二位请看,”祖珽指着反复运转的模型演示道,“竹筒下行入水则灌满,随轮上行至顶则倾泻。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此物若置于溪流河畔,以水力推动,无需人力踏转,便能昼夜不停、源源不绝取水灌田,于丘陵坡地农灌,确有大用!”
眼见清水被轻易提到高处流淌,其构思之巧妙,令大逻便和杨敷皆是大开眼界。
大逻便不由拍手叫好,杨敷亦是颔首,心中再次对格物院所钻研的“奇技淫巧”刮目相看。
格物院中新奇之物虽多,但两人心中始终悬着昨夜月下的那个名字。
兜转半日,看过诸多发明模型后,杨敷终于按捺不住心中那份疑虑交织的好奇。
他开口问道:“祖大人,方才所观农具灌溉之器,果然精巧实用。然则,昨夜陛下曾提及贵院所造之“望远镜”,不知————今日我等可有缘一观?”
他语气尽量平静,目光却紧紧落在祖珽脸上。
祖珽闻言,丝毫不显意外,仿佛早就在等待这一刻。
他嘴角笑意更深,带着几分了然于胸的神态:“昨日陛下与二位饮谈后,已有旨意吩咐。”
他抚掌示意,立刻便有一名下属小心翼翼地捧上一个锦盒,呈到二人面前。
锦盒打开的瞬间,盒内衬里的锦缎上,安静地躺着一件物品。
其外形简洁流畅,两端为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水晶,又由两段金属制成的圆筒巧妙嵌套而成,接口处严丝合缝,隐隐流动着内敛的光泽。
筒身之上,更有精致繁复的云纹浮雕,古朴庄重,工艺精湛到了极点,令人一见便知非凡品。
“此便是能窥幽明、望九天的望远镜”了。”祖珽声音带着一丝肃穆,“当时司天监欲精准推算历法、洞察天象细微变化,陛下偶得妙思,指点我院匠人,选用水晶,悉心打磨成此凸透镜面,两镜相套而制,终成此镜!两位,请看“,大逻便难抑激动,几乎是抢步上前,双手微颤地从锦盒中轻轻取出那具沉甸甸的望远镜。
触手冰凉而坚实,他迫不及待地将目镜一端贴近眼睛,举起来,朝着院墙外远处一座宫殿的飞檐望去。
“咦!”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叹从大逻便喉间溢出。
就在目镜贴近的一刹那,那原本尚需凝神才能看清轮廓的飞檐斗拱,立刻放大在眼前。
连檐角上琉璃瓦的细微裂纹、瓦当兽吻上的雕纹细节,都变得清淅可见。
他眼中的震撼迅速被巨大的惊喜所替代。
他心中狂跳不止:此物若用于沙场了望、侦察敌情,简直是神鬼莫测的利器一·“文衍,你看!”大逻便难掩兴奋,将望远镜递给一旁同样呼吸急促的杨敷。
杨敷接过的动作虽然依旧保持着士人的沉稳,但微微加速的指节暴露了他的不平静。
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学着大逻便的样子,将望远镜举至眼前,调整焦距,也对准远方的景象望去。
清淅!前所未有的清淅!
然而,这骤然拉近的视野,瞬间点醒了杨敷心头深藏的隐忧。
若此国之利器普及于齐军斥候、了望哨所,周国引以为傲的山川之险、城防之固,在千里之外的窥视之下,岂非如同虚设?
昨夜皇帝口中那“月亮之上”、“不够清楚”的遗撼,此刻变成了一种潜在的、可怕的雄心。
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杨敷的心。惊奇只在最初一瞬便被沉重的忧虑彻底淹没。
他持镜的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抖。
他勉强维持着镇定,将望远镜躬敬地放回锦盒,声音干涩地赞了一句:“————奇技精绝,令人叹为观止。”
两人放下望远镜的瞬间,那截然不同的心境已然分明一大逻便的内心是且惊且喜,杨敷的心绪却是且惊且忧。
祖珽满意地收起锦盒,显然对展示的效果甚为得意。
杨敷压下翻腾的心绪,整肃衣冠,对着祖珽郑重请求道:“祖大人,格物院中之器,尽皆奥妙无穷。杨某浅陋,意犹未尽。不知————不知可否允我日后常来观摩?一则为增广见闻,二则————亦有助于改进器物。”
祖珽想起皇帝高俨早先对自己的叮嘱一若杨敷对此物表示出浓厚兴趣,可任其接触,静观其变。
他心中顿时了然,脸上笑容不变,当即一口答应:“杨先生此言正合格物院广纳英才、研探真理之旨!随时欢迎先生莅临,定当竭力伺奉,知无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