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中刚刚经历了众臣的讨论分析,此时静下来,躬敬地等待着高俨的思考。
高俨此刻的脑海中飞速运转着。
方才几位心腹臣子的声音似乎还在殿梁上萦绕,争论着对大逻便的处置。
有人主张立即利用,挟此奇货与突厥新可汗他钵讨价还价;
有人忧心忡忡,视之为烫手山芋,恐引来突厥铁骑的怒火;
更有人直言此乃无妄之灾,当礼送出境,或干脆“处理”掉以绝后患。
这些议论,此刻在高俨的思绪中已如风掠过,最终只留下一个清淅的认知:
他们说的虽有理据,却终究隔了一层。
大臣们看到的,大多是眼前面临、惹来的麻烦。
高俨不同,他看到了更深远的图景。
眼前的现实,让他忍不住想起了后世某个电视剧里的幽默桥段:女帝遣王子赴北方草原,与胡人和亲。
这个桥段惹来群嘲,众多论据之中,有一个极为重要,且十分有理有据:此举不仅仅违背常识,而且埋下了胡人以法理干预中原的隐患。
正统、法理,这些东西说不重要也不重要,说重要也很重要。
而如今,现实戏剧般地翻转了过来。
原本突厥可汗指定的继承人,竟如丧家之犬般奔逃到了他的阶下。
这个熟悉的画面,瞬间将他脑海中尘封的历史记忆唤醒。
汉宣帝时,南匈奴呼韩邪单于在汉廷庇护下对抗北匈奴郅支单于的故事,多么相似。
若能有西汉那般煌煌武功,击败强敌之馀,再分裂、扶持一个亲近自己的势力,使之成为对付另一股更危险敌人的屏障,此策堪称完美。
还有那隋朝,分裂东西突厥之举,亦是利用其内斗削弱强敌的经典手笔。
一丝热切掠过心头。
若能将阿史那大逻便收入麾下,假以时日,在他的支持下复国,或至少分裂突厥,形成一个东西突厥对峙的局面,岂非大善?
这将是遏制突厥崛起、解北境之患的绝佳契机。
这份念头如星火,迅速点燃了帝王胸中的野望。
然而,高俨很快从其中回过神来。
他的理智洞见,以及对当下北齐国力、所处环境的清醒认识,瞬间将这团刚刚点燃的热望之火浇熄。
“不行——”他自嘲地轻轻摇头,眼中的光芒渐渐冷却,复归于清明。
“汉,隋——那时是何等气象,现在岂能相比?”高俨内心微微叹道。
西汉初期,仍有白登之围,此后数帝,汉朝在面对匈奴战争中维持守势。
直到武帝时期,经过奋五世之馀烈,国力强横如日中天。
漠北之战、封狼居胥后,才能以无可辩驳的武力为后盾,操纵匈奴的分裂。
其强势,是其一切策略的基础。
隋朝虽未达汉武时的巅峰,却也继承了北周灭齐、南下灭陈的军事强盛。
在对突厥的战争中取得相当的成功,加之分化瓦解的策略并用,方有所成。
而且他们均是大一统王朝,只需一门心思面对外部强敌,不用过多考虑内部纠纷。
反观当下的北齐呢?
高俨的目光扫过这巍峨的宫阙,更投向更远的地方:崤山以西的北周、长江对岸的南陈、燕山以北的突厥———
“中原未定,腹背受敌!”他做出了这八个字的论断。
周国在关西虎视眈眈,陈国在江南伺机而动,高俨的齐国自身尚未在神州大地上完成集成统一。
而突厥,这个新兴的、击败了原先的草原霸主柔然而空前强大的游牧帝国,
武力正盛。
它尚未如汉时匈奴,或隋时突厥那般被有效打击过。
所以,目前没有任何汉、隋分化草原帝国的现实基础。
相反,北齐此刻最迫切需要的,恰恰是不能把新的、强大的敌人推到自己的对立面,尤其不能将它彻底推给本就与自己为敌的北周!
他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
“甚至——我还需要拉拢这个新即位的他钵可汗!”
高俨的思路虽然大胆,却不是凭空而来,而是有现实及历史依据的。
那位新的可汗一他钵可汗初登汗位,根基未稳。
他的前任俟斤可汗与北周宇文邕的关系极为紧密,联姻结盟,还多次出兵助周伐齐。
作为新可汗上位,而且他钵不是原可汗中意的继承人。
无论是为了树立自己的权威,还是重新权衡利益,都绝不可能事事与前任保持一致。
而且据高俨所知,突厥在历史上有段时间,与北齐的联系更加紧密,而与北周关系不佳。
既然俟斤可汗一直与北周保持友好,那么那段时间大概就是在这位他钵可汗期间。
“如此看来,这便有机可乘!这是唯一的,也是当前最重要的机会。”高俨眼中精光一闪。
必须得让这个宝贵的“窗口期”发挥出最大价值。
他突然想起来明朝隆庆时,蒙古俺答汗,因其孙投明之事来犯,与明朝之间打打谈谈。
最后反倒与明朝开拓了外交渠道,最终达成了隆庆和议。
而大逻便的存——高俨目光锐利起来。
此事绝不可公之于众,不然,免不了被敌我内外大力炒作,适得其反。
一旦他钵知道北齐庇护甚至试图利用他的死敌,那么则是逼迫他断绝与北齐的联系。
不仅北周会趁机大做文章,他钵为了巩固自身地位,必然选择与周国牢牢绑定,共同对付北齐。
届时,北境压力将倍增。
他的思路壑然开朗,决断已然明晰。
”对大逻便,只提供政治庇护。暂时绝不能利用他发起针对他钵的行动。“
“现在,最重要的是向他钵表明态度:我大齐绝无任何利用突厥内乱、干涉草原事务之意。“
片刻之后,他开始向众臣阐述自己的意见。
高俨没有过多解释自己的心路历程,只清淅而简洁地阐述了自己的决断:“大逻便此人——朕思虑再三,他既不能送出,亦不能放其自由离去。“
众人稍稍沉思,最终接连点头称是。
送出?
那将极大损害北齐作为大国的威仪与气度,显得惧怕突厥新汗或毫无信义。
放走?
更是愚蠢至极。一个心怀深仇大恨、又曾向北齐皇帝吐露心声的突厥前继承人。
一旦被放走或被他人控制,无论他如何宣扬,对北齐都是巨大的麻烦和仇恨的种子。
“陛下圣明!”几人几乎同时躬身。
利弊权衡之下,唯一可行的路已经摆在眼前一只能将他严加看管,留在邺城。
不过,有几位臣子脸上仍写着忧虑与不解。
在他们看来,这无异于将一个巨大的、不知何时会爆炸的麻烦留在了自家。
张雕更是忍不住低语叹息:“此举——恐怕真真是为我大齐平白增添祸端啊!”
听到这声低语,高俨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微勾起嘴角。
他环视几位股肱之臣,年轻的脸上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洞悉与自信:
“张卿此言,我以为不然。此子身负血海深仇,原为可汗继承人,深晓突厥内情。即便此刻不能用,但留在手中,将来或有大用!“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殿的穹顶,望向未来那风云变幻的北境。
众臣闻言,凛然肃立,齐声称是,再无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