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该就是俟斤之吧。”
听到上方之人的论断,大逻便整个人先是僵在原地。
紧接着,他紧绷的身体缓缓松懈下来。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却又带着一种深深的、被彻底看透的无力感。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眼神复杂地凝视着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声音低沉而带着一丝由衷的叹服:
“陛下果然是英杰—”他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象在重新审视眼前上位之人,“确实如此,我本名为阿史那大逻便。”
在一旁的几位臣子,不约而同地将惊异、探究的目光投向高俨。
他们紧盯着皇帝平静无波的侧脸,心中也十分好奇:“陛下究竞是如何看出来的?”
使者伪装的如此之好,言语间也并无明显破绽,陛下却能一语道破。
高俨并没有向他们解释自己推理的细节,也无需解释。
此刻,他需要保持的,正是这份洞察一切、运筹惟幄的威仪。
在他初见此人之时,便觉其气度不凡。
虽其貌不扬,但那举手投足间的沉稳和隐隐的贵气,绝非普通使者或微末之人所能拥有。
更通晓精深的汉学,身份显赫是无疑的,必是出自突厥的于公贵族。
接着,他发现这位使者讲述突厥内乱时,对“俟斤之子被杀死”这一点的反复强调和惨烈描述,反倒透出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
过于刻意喧染这个结果,似乎就是要死死钉住“子嗣全灭”的事实。
那么,为什么要强调这一点呢?
最后,是高俨从举止和言行中,捕捉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他现在大概想明白了。
那不是什么“恩人受害”的悲愤,分明是背负深仇大恨、心怀远大志向,却又不得不暂时屈身的“忍辱负重”之感。
这种不甘蛰伏,潜龙在渊的心志,高俨自己也曾切身体会过。
一瞬间,历史上那些叔侄间相爱相杀的事例便涌上心头。
几重线索交织,虽然尚未有十足的证据,但一个大胆的推断已然成形一一眼前这人,极可能就是侥幸逃生的突厥王子!
于是,他便用这种看透一切的姿态,以斩钉截铁的口吻直接断言,并非单纯猜测,更象一次精准的敲打和试探。
既是诈其身份,若为真,则掌握了绝对主动;
若为假,亦可借此检验对方在其他话语上是否掺假、前后矛盾。
高俨看着神态已然大变的大逻便,再度逼近:“那么,你先前所言之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身份已然暴露,大逻便知道再妄图隐瞒已是徒劳。
他深深叹了口气,带着一种混杂着释然与决断的沉重,道:“既然陛下已将此事看透,我阿史那大逻便,还有何再隐瞒的必要?将其说明白了,又有何妨?”
他挺直了腰背,声音虽因胸口的旧伤而略显撕哑,却异常清淅,开始原原本本地讲述事情的真貌:
“不瞒陛下,关于突厥的内乱详情,我此前所言并无虚假。然而——”
他目光坦然地迎向高俨。
“我的确隐瞒了我乃俟斤之子。而受过可汗大恩确有其事,因为我正是俟斤钦定的下一代可汗继承人。”
高俨目光一凝,心中对他的看重程度再上了一个台阶。
“但是,”大逻便的语气平静,似在描述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之事,“突厥汗位传承,与中原迥异,奉行的是兄终弟及’的旧俗。我父汗俟斤此举,意图传位于我,直接打破了这一延续多年的传统。因此在王庭内外,引起了巨大的争议和非议。“
“迫于父汗昔日的赫赫威望与盖世功绩,叔伯及众部落首领们明面上不敢直接反驳他的决定。“
“变故发生在那一日!”他的声音骤然染上悲怆,“我正在外巡视,忽闻父汗竞在帐中薨逝的噩耗!惊怒交加之下,我立刻召集亲信,火速打算赶回王庭奔丧。然而——”
他眼神骤然变得锐利。
“行至中途,一名曾受过父汗大恩的人偷偷追上我,向苍天发誓,告诉我:
父汗之死,并非表面那样简单,其中必有阴谋!此人让我立刻逃亡,切莫再回王庭!”
“当时我心乱如麻,悲痛交加,对这突如其来的警告将信将疑。但那人言之凿凿,且事关生死,我出于谨慎,没有立刻返回王庭,而是在外围停留,派人秘密探查。”
提到接下来的结果,大逻便双拳紧握,指节发白,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
“果然——那人所言字字属实!我的妻子、我的儿女——他们已经被不知道抓到何处去了!“
“紧接着就有确切消息传来,我的叔父他钵已在众部落首领拥立下,仓促举行了即位仪式,成为新的突厥可汗!他钵,正发出严令,在整个草原上搜捕我这个逆贼”!”
“这一路上,颠沛流离,几次险之又险几乎被追兵抓住,胸前也在这亡命奔逃的冲突中,留下了一刀险些夺命的贯穿伤。“
他下意识地抚了下胸口衣襟之下那道狰狞的伤口位置,那段逃亡的记忆让他眼中寒意更甚。
“后来,侥幸摆脱了最危急的追杀,我躲藏在那位给我报信,与我有救命之恩的人的家中。他倾尽全力,收留庇护了我。”
“养伤期间,那位恩人为我分析了当下危局,他深知他钵必不会放过我,将来必会穷搜草原。他建议我唯一的生路,便是远走高飞,远离突厥及其盟友周国之地,逃往齐国寻求庇护。”
“于是,他为我准备了衣物、行李、盘缠、马匹,并挑选了几位忠诚可靠的随从,护送我南下来到齐国。”
讲到这里,大逻便的眼神中闪过强烈的倔强与不甘:“然而,我心知肚明,苟全性命,隐姓埋名于异国他乡,就此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
“不!我,阿史那大逻便,父汗的继承人,身上流着突厥可汗高贵的血脉,绝不甘心!”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再次望向高俨,那份被隐藏的气魄此刻完全展露。
高俨一直静静地聆听着大逻便的完整叙述,没有打断,也没有流露过多的情绪。
待到对方讲完他身份来历和入齐的全部过程,高俨的目光在他那张写满悲愤、隐忍与不甘的脸庞上停留了片刻。
他没有立刻给予任何答复,没有慷慨的应允,也没有冷漠的拒绝。
高俨面上没有表现出丝毫情绪,语气平静却带着威仪:“朕知道了。”
他的目光落在大逻便身上,没有更多的评论,只是下达了逐客令,“你先退下吧,此事重大,关系国家,朕不能立刻予你答复。”
这并非他或举棋不定,而是需要在做出重大决定前,与自己的内核臣僚商议权衡。
这既关乎一个流亡王子的命运,更关乎北齐与强大的邻居突厥未来可能的关系走向。
这背后牵扯的巨大利益与风险,容不得在殿前仓促拍板。
被皇帝直接下令“退下”的大逻便,脸上竟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沮丧、绝望或是被轻视的不满。
他面色虽然依旧苍白,眼神却依然坚定。
他深深向高俨鞠了一躬,姿态恭谨而沉着,仿佛早已预料到此番陈述后不会立刻得到答案。
他没有多问一个字,只是沉声应道:“遵命,陛下。”
随后,大逻便在宫人的引导下,步伐稳健,一步一步退出了气氛凝重的含光殿,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门外的光芒之中。
殿内,只留下了一片无声的寂静,以及君臣之间需要立即展开的、关乎北疆安危与重大外交决策的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