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内。
高俨正襟危坐,沉静地注视着下方身形高大的突厥使者。
此人衣着、相貌俱是普通胡人模样,形容枯槁,神色有些许疲惫。
若非对方呈上货真价实的突厥可汗的印信,旁人绝对不会相信他使者的身份。
然而其平平无奇的外表下,竟隐隐透着一股从容气度。
高俨心中暗自留了分警剔。
大逻便亦在凝望御座上的年轻帝王。
刚刚见面,心底却是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失望。
眼前这位传闻中雷霆手段、血染宫禁夺下大位的齐国皇帝,身形并非他预想中北地枭雄惯常的魁悟彪悍,甚至略显单薄。
“汉人有句古话: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他倏然警醒,立即压下那点轻视。
能于如此年纪便踏着血雨腥风问鼎至尊之位者,岂可以常理度之?
他在心中告诫自己:切莫小觑了天下英雄。
他迅速平复心绪,面上唯馀一片恭谨,踏前一步,右掌抚胸,对着御座深深躬身。
再直起身时,他口中吐露的是字正腔圆、毫无滞涩的汉语:
“突厥使臣大逻便,奉可汗之命,叩见大齐皇帝陛下!”
声如洪钟,回响殿梁,姿态谦卑。
这流利言辞与谦恭姿态交织,令侍立两侧的卢潜、唐邕等人皆为之侧目,彼此交换了一个讶异的眼神。
高俨面色平静,接受了对方的行礼,微微颔首。
他的声音清越平稳,带着帝王的威仪直接切入主题:“使者远道而来,跋涉辛苦。不知此番入我大齐,为何而来?“
大逻便直起身,目光迎向高俨,面色依旧镇定,不慌不忙道:“我来此为齐国皇帝陛下献上一物。”
高俨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眼神淡漠地注视着对方。
一旁的唐邕观他颜色,立时会意,冷冷插言道:“我大齐物华天宝,无所不丰。尔突厥苦寒之地,有何稀物可献于天朝?”语气带着大国倨傲的脾睨。
大逻便被此等奚落之言迎面掷来,仍旧不显半分慌乱。
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直直迎视唐邕,又缓缓将目光转向高俨,语速沉稳:
“贵国富饶,突厥贫瘠,诚然如此。然”
他话音微顿,目光骤然锐利,刺向御座上的身影,似乎要捕捉对方眉宇间每一丝细微变动。
“天地潦阔,总有齐国遍寻不着之物。恰有一物,非金非玉,非皮非革,正是陛下如今所需!此物,我或可献上!”
此言一出,含光殿内静得能听闻炭盆火星的轻微爆裂声。
高俨端坐御案之后,身形未动,心下却骤然掠过一丝异样。
这使者的应对姿态,与卢潜、唐邕等人之前推测的“为求互市”的动机似有不同。
如果是为了求互市,必然是因为情况十分严峻,到了仅靠掠夺无法支撑下去的地步。
那是有求于己,虽不至于低声下气,也不会是如此姿态。
此等不卑不亢,甚至隐带锋芒的坦然,看来另有所图。
更有一丝莫名熟悉之感,悄然攀上高俨心头,但一时无从联想。
高俨压下心中的疑窦,面上不动如山,声音依旧沉稳,问道:
“哦?那是何物?你可带在身上?”
大逻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胸肋间那时刻隐隐作痛而积累起的不适之感。
他猛地抬头,迎向高俨那双眼眸,声音陡然拔高:
“我身上空无一物!此来为陛下献上的是一道消息”
他目光扫过殿内瞬间摒息的众人,随后缓缓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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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我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旧伤复发,染病—而亡!”
此言一出,殿内空气骤然凝固,众人的眼神从凝重到严肃起来。
但大逻便的声音还在继续:“其弟阿史那他钵,狼子野心,趁机夺权!血洗王庭,已将俟斤可汗所有子嗣—尽数斩杀!”
他一口气将胸中郁结的腹稿尽数道出,最后问道:
“不知这个消息,能否让陛下满意?”
含光殿中寂静一片,一旁的臣子们或是惊愕,或是深思。
高俨端坐在御座之上,面上看起来最为镇定,但内心也不由得为疑问与惊讶充斥。
阿史那俟斤死了?
那个威震草原、与北周结盟、给齐国北境带来巨大压力的突厥霸主,竟然死了?
还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
突厥发生了内乱?
新可汗名为他钵?
各种念头瞬间在高俨脑中激烈碰撞。
巨大的意外伴随着强烈的警剔。
这消息太突然、太爆炸了,使他不由得开始怀疑其眼前这名突厥使者是否说了实话。
他带来这个消息的真实意图又是什么?
示好?投诚?还是—一个巨大的陷阱?
“那么,”高俨低沉而清淅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沉寂,他紧紧盯着对方的眼睛,“你是谁?“
大逻便惨然一笑,声音凄楚而悲怆:“陛下明鉴。我不过一介微末之人,昔日受俟斤可汗活命之恩,效力王庭二十馀载——”
“他钵纂位那夜,血染王庭,我拼死护着俟斤之子冲杀·可恨贼众如狼,小主人—”
他猛地闭眼,似不忍回忆那惨烈画面,额角青筋暴起。
“就在我眼前,被乱刀砍死!”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扯开衣袍,露出胸前狰狞的伤口:“幸得苍天保佑,重伤昏迷后,只当作我已是死人,后被人救起,留下一条性命。”
“恩主血脉断绝,仇高踞汗位!我孤身,薄如草芥,如何报可汗之恩?”
他直直望向御座,目光诚挚:“听闻大齐陛下英武果决,连诛奸佞!故冒死南来,只求陛下助我一臂之力,报此血海深仇!”
大逻便的头深深埋下,仿佛将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一次叩首中。
殿内侍立的重臣们神情各异。
卢潜眉头微蹙,似在思量此人身份的真伪与价值;唐邕面色凝重,手不自觉地按在佩刀的铜饰上;张雕则紧盯着跪拜的身影,目光闪铄,显然也在急速思考。
短暂的沉默后,高俨发现了对方言语中的些许漏洞。
他并不质疑俟斤和他钵之事的真实性一那份震惊是真实的,细节也由不得对方捏造。
但眼前这人的身份—
“受恩之人”的解释,在高俨看来,漏洞实在太大。
高俨微微摇头,脸上没有任何动容的表情,直接打断了对方精心准备的表演。
“不。”他的声斩钉截铁,“你若不说实话,朕无法相信你的说辞。”
大逻便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望向上方。
皇帝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同情,只有谨慎的审视与洞悉的了然。
“陛下——陛下此言何意?”大逻便强作镇定地狡辩道,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惊愕,“我所言俟斤、他钵之事,句句属实,绝无虚言!句句可证!”
他急促地补充,试图用情报的可信度来分散对方对其本人身份的怀疑。
高俨没有再和他掰扯细节真伪的兴趣。
高俨的目光锐利如刀,牢牢锁定大逻便闪铄着震惊和一丝隐藏极深的恐惧的双眸,一字一句,清淅无比地断言道:
“你应该—就是俟之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