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光殿中,烛火煌煌,将殿内照得通明。
气氛远非寻常议事可比,充斥着兵事临前的紧绷感,几人被紧急召集于此。
高俨端坐于御案之后,眉头微锁。
阶下肃立的三人一侍中卢潜、尚书左仆射唐邕、以及中书令张雕。
其实,高俨的本意是只想让参与过军旅、对突厥应有更多了解的唐邕和卢潜二人商议此次突厥来使之事。
毕竟突厥的动向直接关联北边防务与两国实力消长,需通晓实务之人参详。
但转念一想,尚书省和门下省的高官都叫了。
若独缺中书省,不免引人误解,以为刻意将其排除出内核决策圈。
于是也一道宣召了张雕前来。
短暂的沉寂后,卢潜率先开口,声音平稳却清淅:“陛下,据鸿胪寺初步奏报,此次使臣乃是奉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之命前来,一路颇为恭谨,求见之意甚是笃切,所携礼物亦按规制备办。”
他停顿下,补充道:“辞间,似急于见天颜。”
高俨微微颔首,心中的疑惑却更深。
他对突厥的了解不算详尽深入,只知眼下正是突厥最为强盛之时,其势一度凌驾于北周与北齐之上。
脑中划过模糊的历史记忆,后来它被隋朝分化为东西突厥,最终被唐朝荡平。
而在这个当口,尽管突厥常在周、齐之间摇摆,谋求利益。
但总体偏向的盟友还是北周宇文邕那边。
如此微妙之时,突厥突然遣使郑重其事地求见自己—他们意欲何为?
张雕见皇帝沉吟,随即趋前一步,语气中带着警剔:“陛下,臣以为不可不察!阿史那俟斤之女,早已嫁与周主宇文邕为皇后,两国结为翁婿之好。”
“就在不久之前,周与突厥还曾兵合一处,围攻我大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实不能轻信其突然示好之举!”
一侧的唐邕听闻张雕之言,并未立刻反驳,而是习惯性地抚了抚胡须,稍作分析:“中书令所言突厥与周亲近不假,然——”
他话锋一转,带着剖析利益关系的冷静,“翁婿之情,亦非牢不可破之物。突厥向来是逐水草而居,利益为先。”
“我朝并非没有前例早几年,突厥也曾撇开周人,与我大齐互赠礼物、通商贸易。此举未尝不是以此自重,利用与两国关系来左右逢源,从中渔利。此次遣使,未必就是与周决裂,更大可能,仍是其一贯策略之延续。“
卢潜紧接着唐邕的分析,直接点出了更为现实、紧迫的动机:“然也!唐仆射所言有理,臣也正是此意。如今已入深秋,大漠天气剧变,转瞬即寒。”
“彼地本就严酷,一入冬季,物资必然匮乏至极,牲畜所需草料,部落所需粮米、布帛、盐铁等,皆将捉襟见肘。突厥部族常为过冬储备发愁。故此番他们大张旗鼓,急派使臣前来,所求者,恐怕非为虚礼,而是为了互市!”
“互市?”高俨轻声重复,但一个问题随之浮出,“徜若真是仅为储冬物资,为何突厥不向周人求援,反倒要舍近求远来见我?”
“陛下明察秋毫!”张雕立刻拱手接口,“突厥当然更愿向周人索取。然周地较我大齐,实为贫瘠!其地狭小,物产有限,供养自家兵马百姓尚不足,岂有馀力以奉突厥?此情此景,除却我大齐,他们还能去何处寻这许多越冬所需?此乃势不得已之选!”
卢潜、唐邕闻言,皆深以为然,默默点头。
确实,生存才是最朴素的道理。
强横如突厥,在冰冷的生存需求面前,也不得不放下身段,向更为富庶、物产丰富的大齐低头至少是暂时低头以换取过冬的物资。
高俨的目光依次扫过阶下三位重臣的神情,心中的疑云已然散开,脉络变得清淅透亮。
无论是卢潜洞察的天时地利,还是唐邕剖析的利益权衡,乃至张雕点出的周国困境,都指向了同一个结论:突厥此次来意虽突然,却有其迫切的现实根源,且并非全然的诡计。
既然互市于双方皆有利害,尤其对大齐暂无实质威胁甚至有借力分化之效。
“恩。”高俨缓缓吐出一字,目光沉静下来。
他微微挺直了腰背,声音恢复了决策时的沉稳:“既然如此,朕见一见这位突厥使臣也无妨。”
敕令随即传出:“传旨鸿胪寺,告知突厥使臣,朕,准其觐见。”
高俨以及三名臣子都没想到的是,突厥使者此来不是为了互市,而是给他奉上一份大礼。
鸿胪寺中。
用于接待四方来客的偏厅内,陈设略显肃穆。
一位自称为大逻便的突厥使者独自端坐于席上,身形笔挺。
他面色有些苍白,深陷的眼窝和紧抿的嘴唇,昭示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以及内心无法平息的暗潮。
殿内寂静无声,唯有炭盆偶尔爆出一点细微的轻响。
他悄然抬起手,指尖极轻地抚过胸前衣襟下那道依旧滚烫、阵阵刺痛的伤痕。
仿佛那深入骨髓的痛楚能暂时压下方才在等待时涌动的焦虑。
一道决然的光芒在他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他,大逻便,心中冷冷地一遍又一遍默念着:
“他钵人,趁父汗新丧,竟敢此篡逆之举,更对我暗下毒—”
那日寒光似在眼前重现,胸口的剧痛再次清淅起来。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恨意,用理智将它盖过。
“且忍一时之辱。此来中原,便是寻机借力!齐国这位年轻皇帝,行事果决,威势日盛,或许便是我报仇雪恨的唯一指望——他日,必让他钵十倍偿还!”
接洽他的人不知道,这位自称“使者”的大逻便,其实有一个能震动草原、足以掀起狂澜的姓氏阿史那。
他正是不久前离世、深受部众敬仰的前突厥可汗阿史那俟斤的亲生儿子,阿史那俟斤原本中意的下一代汗位继承人。
当廊下传来鸿胪寺官员沉稳清淅的脚步声时,大逻便眼中的阴鸷瞬间收敛,努力挤出几分躬敬神色。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袍领口,挺直腰背,恢复到使者应有的姿态。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光线涌入,照亮他平静的脸庞。
一名穿着官袍的官员步入,正是鸿胪寺卿。
对方拱手行礼,声音清淅躬敬:
“尊使,我朝天子已准予召见。请随下官移步含光殿。”
大逻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那是混杂着希冀、孤注一掷以及刻骨恨意的复杂味道。
他缓缓站起身来,高大的身形在殿内投下长长的影子,微微躬身,声音略显沙哑:
“有劳阁下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