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俨心头猛地被这目光灼了一下。
那未尽的言语,如石子投入心湖,一圈圈涟漪扩散开来,清淅地昭示着少女炽热而直白的心意。
后世教养形成的观念与情感模式,在此刻与当前场景剧烈碰撞,让他一时间难以厘清自己的想法。
他怔在原地,嘴唇微动,却终究未发一言。
明确的回应一无论是接纳还是拒绝,此刻都显得如此艰难。
一部分源于长久以来培养而成的思维惯性上,对少女向自己示爱时的不适与无视;
另一部分,则源于这具身体与身份必须直面的现实一一子嗣。
这个念头一出,瞬间占据了高俨所有的思绪,淹没了刚才那一丝微妙的、被撩动的涟猗。
让他立刻冷静下来,审视着眼前的情况。
北齐承北魏之风,婚嫁生育皆早,而且不是一般的早。
北魏好几代皇帝生育之时,早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比如文成帝拓跋浚、献文帝拓跋弘、孝文帝元宏,这连着三代皇帝都是其父在十二、
三岁便将其生下。
而他们之中活得最长的孝文帝元宏,不过三十岁便离世。
北魏皇帝早逝的情况如此多见,恐怕与他们过早生育脱不开关系。
到了本朝,高澄、高纬,也都是十六岁左右便有了子嗣。
在这乱世之中,早生贵子不仅关乎宗庙血胤延续,更是稳固国本、安臣民之心的像征0
长久不见子嗣,必然招惹非议,使得人心浮动,甚至授敌国以离间的口实。
而高俨、李英娥如今也是十六岁。
后世带来的认知与医学常识如同警钟在他脑海中回响,提醒着过早生育对双方、尤其是对女性及未来子嗣潜藏的巨大风险。
令他本能地抗拒效仿北魏那些英年早逝的皇帝们故事。
沉默只持续了片刻,于李英娥心中却仿佛过了许久。
少女眼中那灼热的光芒随着这无声的延迟,如同被风吹散的烛火,一点点黯淡下去。
一丝委屈和难言的沮丧悄悄爬上心头,她低垂了眼睫,试图掩饰那瞬间的失落。
高俨捕捉到了她神情的细微变化。
“风凉了。”他终究只吐出这三个字,原先冷静的眼神,化作一抹不易察觉的温和,看向李英娥,“此间寒湿,不宜久留。回去吧,早些安歇。”
他微微侧身,示意她先行。
这短暂的沉默与温和的话语,带着一种抚慰的意味。
李英娥轻轻“恩”了一声,顺从地转身,沿着来时路缓步走去。
高俨落后半步,沉默地跟随。
望着前方那个纤细却挺直的背影,高俨内心的思绪愈发清淅。
子嗣之事,已是悬在他头顶、与权柄相伴而来的责任。
但出于安全的考量一一无论是皇后还是子嗣身体的健康与长远,他必须将此事拖后。
想来想去,也只能如此。
同时,还得时常表现出自己的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无病无灾。
如此,至少能稍稍缓解一些无子带来的压力。
秋风拂过,吹落几片早红的枫叶。
他忽然觉得自己此刻显得格外冷漠。
方才那亭中对视的一瞬,少女眼中纯粹的倾慕还如此清淅。
自己脑海中转瞬浮现的,却只有子嗣带来的朝局考量,以及过早结合对身、对国可能存在的危害。
却丝毫没有想过以处置私人情感的方式来回应。
高俨微微摇头,旋即将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心绪和自责强行压下。
他身在这帝王之位,手握无上权柄,任何过于牵绊的情感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也会模糊他必须做出的判断。
方才的思考与选择,才是当下最为正确合理的。
这般看似无情,或许才是真正对江山社稷,也对身畔这个仰慕着自己的少女,负责任的做法罢?
次日晨光熹微,朝会初罢。
高俨并未如常径入含光殿埋首案牍,亦未立刻宣召重臣议事。
他换上了一身劲装,袖口束紧,步履间透着一股久违的利落气息。
几名精锐的禁军卫士紧随其后,领军将军高舍洛亦伺奉在侧。
一行人穿行于雕梁画栋的宫阙之间,直抵皇宫后苑那座层林尽染的华林园。
深秋的空气清冽,寒意中带着草木特有的气息。
高俨接过侍卫奉上的马鞭与强弓,动作干脆利落。
他翻身跨上神骏的御马,手握缰绳一抖,骏马便如离弦之箭般在开阔的草场上弛骋开来。
马蹄翻飞,踏起微枯的草屑。
劲风鼓荡着他的衣袍,吹拂着他束起的发髻,矫健的身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英武。
几圈疾驰过后,他勒马停在靶场前,接过高舍洛递来的弓箭。
摒息凝神,挽弓如满月。
锋锐的箭镞在日光下折射出点点寒星,锁定了远处的箭靶。
只听“嗖!”的一声锐响,箭矢破空而去,精准地钉在了靶心的位置上。
引得随行卫士及远处遥遥观望的宫人们发出一阵惊叹。
尽管久疏练习,那份刻在身体里的敏锐与掌控力却未曾生疏。
弓弦频震,羽箭连珠而出,虽非箭箭入靶心,却也相去不远,劲道刚猛,准头十足。
纵马弛骋,挽弓劲射,汗珠滑落,秋风吹拂。
连日来积压的政务沉郁似乎都在这畅快淋漓的活动中消散了不少,精神也为之一振。
高舍洛在一旁看得眉开眼笑,扬声道:“陛下许久未展身手,风采不减当年啊!这般气魄,看谁还敢闲言碎语!”
他语带奉承,却也透着老友般的熟稔憨直。
高俨收了弓,微微一笑,顺手抛还给他:“年少好玩,虚度光阴。好在这点微末本事,还不算荒废。”
他看向高舍洛,带点揶揄道:“你倒也会说些话了,可是近来读了不少书,得了什么名士指点,学问见长?”
高舍洛本就是是高俨昔日玩伴,两人没少一起打猎习武”,他此刻被点破,立时故意作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拍着胸甲咪咪响:“在陛下跟前当差,不学着点文雅词句,岂不是丢了陛下脸面?某这等粗胚,近来也被逼着认了几个大字!”
他这大嗓门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
华林园里一时间充满了久违的轻松快意。
然而,未及日上三竿,这难得的闲遐时光便被急促的马蹄声打破。
一名背插令旗的信使风驰电掣般闯入园中,远远望见高俨,便猛地勒马滚鞍落地,单膝跪倒,声音洪亮,带着急促的喘息:
“报!陛下!突厥使者已抵邺城郊驿!持其可汗国书为凭,求觐见陛下!”
高俨闻讯,缓缓垂下手中拉满的弓弦。
方才的轻松神色瞬间从脸上褪去,双眉蹙紧,眸中精光闪铄。
突厥此刻遣使而来?
是求和示弱?是意在试探?抑或是为何?
只一瞬的沉吟,周遭的骑射声便戛然而止。
华林园霎时陷入一片沉静,唯馀风过林梢的呜咽与马匹不安的响鼻。
高舍洛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神情凝重地看向皇帝。
随行禁军卫士也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身躯,手按刀柄。
高俨目光扫过跪地的信使,开口时声音沉稳清淅:“命人严查身份无误,由鸿胪寺以礼相待,妥善安置于馆驿。”
他略顿,语转冷:“严密监视其举动!”
“遵旨!”信使大声应诺。
高俨随即转向身边的内侍:“传旨三省,即刻通知卢潜、唐邕、张雕,未时三刻于含光殿议事!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