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为御花园的亭台楼阁、花草树木镀上了一层温煦的馀晖。
皇后李英娥在几名侍女的随侍下,沿着蜿蜒的石径缓缓踱步。
园中秋意渐浓,几株枫树梢头已染上点点嫣红。
桂花清新的香气静静地弥漫在微凉的空气中,本该令人心旷神怡,可她眉宇间却笼着一层化不开的迷茫。
自从去年此时,她的大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的陛下。
在府邸中醒来,随后一番惊天动地的作为,最终龙袍加身,也将她捧上了皇后之位。
那时她便隐约察觉,他,似乎不同了。
以往的陛下,对她何止是冷漠?
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眼神脾睨,对万事万物都带着一种凌驾其上的姿态。
这也让初入府中的她时刻谨小慎微,不敢稍加触怒、打扰陛下。
陛下也乐见此事,将所有精力倾注于他事,对她不管不问。
那时他虽然不至于厌恶文墨,但更痴迷的是刀光剑影,演武场上那份狠厉与张扬才是他的本色。
她对此—并不怀念。
然而自那夜之后,一切都变了。
他对她,不再是拒人千里的冷漠,却也非寻常夫妻的浓情蜜意,更象是一种——无感。
对习武的热忱骤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夜以继日地埋首于政事奏章。
他对待臣下,即便是内侍宫人,言语行动间也添了分温和与礼数,不再象从前那般棱角分明得刺人。
含光殿中彻夜不息的灯火,取代了演武场的喧嚣。
他案头堆积的,不再是各式兵器图谱,而是种种的经史典籍、农书律法
那座熟悉的宫殿,仿佛成了一堵无形的高墙,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扯得更远了些。
李英娥怔怔地望着池塘里倒映的晚霞,思绪翻飞。
或许——那才是他真正的面目?
那冷傲疏离的模样,不过是为了在风雨飘摇、强敌环伺的险境中隐忍求生的伪装?
也正因这惊人的伪装与忍耐,他才能最终成就大业,也让她—坐上了这六宫之首的凤座?
想到这里,她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想来—自己也该为此感到高兴的对吧?
她用力甩了甩头,象是要将这些令人心烦意乱的思绪彻底抛掉。
走到一方临水的石亭边,她随手拿起侍女备在石桌上的那本《诗经》。
陛下推崇儒学,大兴教化。
出于好奇,她也开始读一些书籍,但大多不感兴趣。
唯有《诗经》,让她爱不释手。
信手翻动,书页间散发出淡淡的墨香。
“静女”一篇映入眼帘。
“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
清丽的诗句低声吟出。
尤其是“搔首踟蹰”四个字,如同春日里偶然瞥见的少年人含羞带怯的模样,竟让她双颊微不可察地晕开一抹淡淡的红霞。
但这份少女般的微羞只是须臾,只因联想到自身这深宫之中的身份与处境。
那丝红晕倾刻褪去,化作一丝难以排遣的黯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英娥妹妹安好。”
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李英娥回身,只见斛律凤正沿着小径缓缓走来,向她微微欠身问安。
斛律凤这位本被尊为皇太后、后来因陛下一纸诏令,依循前朝孝昭帝改尊李太后为文宣皇后之旧例,被重新尊为“愍皇后”的女子。
两人身份皆是如此微妙一位是现任皇后,一位是前朝被尊位又改尊号的“愍皇后&039;&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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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那些敏感的人曾揣测这背后隐藏着如何复杂的朝堂博弈或势力制衡。
但李英娥对此并不深究,反而在看到“愍”字时,联想到北齐另一位同样命运多舛的文宣皇后,心头曾掠过些不甚美妙的联想。
然而真正接触下来,李英娥才发现斛律凤性情温婉娴雅,且两人年岁相仿,又都处于宫闱之中这等相似而特殊的位置。
一来二去,竟成了这深宫之中难得的知己好友。
李英娥敛去眉间那抹黯淡,露出一丝平和的笑意,轻轻颌首回应:“阿凤姐姐安好。”
斛律凤走近几步,目光在李英娥脸上轻轻掠过,随即落在她手中的书卷上,眼中带着关切:“妹妹今儿面色瞧着似有几分郁色,可是近来心中有何烦扰之事么?“
李英娥闻言,下意识地避开她的视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想起方才那句“静女其姝”,更想起那个在殿中私下里唤她“妹妹”的人,心头又是一阵微涩。
她低声回道:“劳姐姐挂心—并无大事,只是身居深宫,偶感寂聊,不免思念些远方的亲人罢了。”
斛律凤心细如发,又与她交好,怎会看不出她那言不由衷的遮掩?
但她并未点破,只是微微一笑,眼波流转间,便瞧见了摊在石桌上的《诗经》。
她伸出纤指,意有所指地指向书页,柔声道:“深宫寂聊,诗书最是消愁解闷,亦能明志怡情。便如此篇中所言一静其娈,贻我彤管’。”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分,带着洞悉人心的了然。
“能得赠彤管之期许,何尝不是幸事?”
李英娥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明白,自己方才读诗时那短暂的失神与心绪浮动,早已被这位心思玲胧的姐姐看在眼里、猜中了心事。
被人点破隐秘心思的窘迫让她双颊瞬间飞红,如同天边的晚霞般艳丽。
她垂首低声应道:“谢——多谢姐姐指点迷津。”
斛律凤见她如此情态,心知不宜再深言,便含笑告辞:“园中秋色正好,妹妹安心赏景读书罢,我先告退了。“
“姐姐慢走。”李英娥目送斛律凤那抹清淡如菊的身影隐入花木深处。
亭中再次只剩下李英娥一人,伴着亭外秋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池塘水面的粼粼波光。
她重新坐回石凳,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诗经。
那篇《静女》仿佛有了魔力,字字句句都在撩拨着她从未向人展露的心湖。
她低声细读着,想象着诗中那份羞涩而美好的情感,不由得渐渐痴了,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静女其变,贻我彤管。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
当读到“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时,她思绪飘散。
想到那在政事上英明果决、私下里却对她似有千言万语未说的陛下—一颗心竟似沉入那诗句描绘的温情缝绻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阵更为清劲的秋风穿亭而过,带来几分寒意,她才恍然惊觉亭中光线已暗了许多。
远处宫阙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她合上书卷,轻叹一声,准备起身离去。
就在她扶着石桌站起的刹那。
一张英挺而熟悉的面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亭口,正静静地望向她。
是陛下。
李英娥心头剧震,手一抖,那本诗经脱手滑落。
她轻呼出声,随即立刻意识到失仪,慌忙抬手掩住了微张的檀口。
一双明眸因惊诧而睁得大大的,心口砰砰直跳,面颊上的红晕尚未褪尽,此刻更添几分慌乱无措。
就在书脊即将触地的前一瞬,一只修长有力的手已稳稳将其抄在掌心。
他低头扫了一眼翻开的书页,正好停留在那篇《静女》之上。
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随即抬首,目光温和地落在李英娥涨红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