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周边,还未入夏,赤日炎炎,田埂龟裂。
热浪卷着尘土,从寸草不生的土缝里蒸腾上来,将整片田地烤得如同火炉。
王二洛赤着脖子,黑的皮肤被晒得通红,泛着一层被汗水浸透后结成的盐渍。
他大口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汗水流进眼睛,辣得生疼。
他胡乱用脏污的手臂抹去,又在额角留下一道泥印子。
他是个年轻的穷苦农民,父母早在那场大灾年离世,留下他和一个瘦小的妹妹相依为命。
原本盼着朝廷的均田法令,能分给他八十亩露田,二十亩麻田。
虽没有丁牛,分不到额外的六十亩,但加起来一百亩的地,精打细算也足以养家糊口了。
可谁知真正发下来时,露田只剩下六十亩,那二十亩麻田连影子都没见着,但朝廷收的税还是按照原先来收。
日子愈发艰难,耕牛农具都得向邻近盘踞的豪族租借。
一年的辛劳,从破晓干到天黑,收获的粮食刚够填租子和官府的赋税,勉强糊口。
去年一场电子砸烂了秧苗,更是雪上加霜。
实在活不下去了,他只得将那剩下的六十亩露田,又咬牙拿出二十亩抵押给乡绅,换了几斗救命粮。
现在自家名下的地,只剩下这巴掌大的四十亩,土薄得连杂草都头查脑。
王二洛心里清楚,李大爷的经历就在眼前。
要不了几年,他这剩下的四十亩也得填进乡绅的无底洞。
那时候,他就和他们一样,成了给人做牛做马的佃农。
他停下锄头,抬起几乎被汗水腌透的骼膊,勉强擦了擦顺着眉骨流下的汗珠。
滚烫的汗水滴进干裂的嘴角,又涩又咸。
他习惯性地望向田头那条土路一一平日这个时辰,王家的狗腿子管家早该骑着头驴,摇摇晃晃地出现在那儿,扯着嗓子催租或逼债了。
王二洛心里堵得慌,既怕看到那张脸,又觉得今天没来反倒有些不对头。
“怪了————”他嘀咕一声,拖着酸疼的腰腿从田里往外走。
刚拐上田埂,就看见隔壁的李大爷也扛着锄头,佝偻着背朝这边张望,他的眼神里也有些疑惑。
“老李,”王二洛嘶哑着嗓子喊了一嗓子,“今儿王家的人没来?不是说要收谷子抵昨年的欠帐吗?”
李大爷走近几步,皱纹深布的脸上难得有一丝不同于愁苦的神色。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的兴奋:“二洛啊,你还不知道?出大事啦!王家让人给堵上门了!”
王二洛一:“啥?堵门?谁堵?”
“还能有谁?官府的人!”李大爷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斗,干枯的手指向着村口的方向,“一大帮穿官衣的,腰里挎着刀,把王家那高门大院堵得严严实实!听说是京里派下来的大老爷!嘿,那阵仗,我活这么大岁数头回见!”
官府的人?
堵住了王家?
这消息如同旱地里惊雷,炸得他脑子嗡嗡响。
过去多少年,官府和豪族不是串通一气吗?
“走!去看看!”李大爷拉着他的骼膊,浑浊的老眼亮晶晶的,“这热闹几十年难得碰上一回!咱也去瞧瞧!”
王二洛的心怦怦直跳,既紧张又好奇,还有些隐秘的期待。
他扔下锄头,把裤腿上的泥土拍了拍,跟着李大爷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王家大宅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京里来的大老爷?长啥样?是要查王家吗?能把那些被占的地—讨回来吗?
这念头刚冒出来,他自己又赶紧按了下去。
不敢想,太不切实际了。
但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
王家大院往日威严气派的大门前,此刻果然围得水泄不通。
除了穿着统一号服的衙役兵丁,更多的是远远围着、不敢靠近却伸长脖子观望的村民。
他们脸上露出惊奇、畏缩,更多的是困惑。
宅门紧闭,里面隐约传来骚动,却听不清具体说什么。
王二洛和李大爷挤在人群外围,不敢靠太近,只能着脚看。
就在这时,人群边缘有些骚动,一个身影从他们侧后方不紧不慢地了过来。
那是一个年轻人,穿着一身青布长衫,与那些带刀的兵丁截然不同。
他的面庞有些风尘仆仆的痕迹,但眼神却异常明亮温润,他步履从容,仿佛不是置身于一场紧张的围堵,而是在乡间散步。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衣衫槛楼、面黄肌瘦的农户,最终在王二洛身上停顿了一下。
年轻人走到王二洛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王二洛和李大爷听清:
“兄弟,辛苦了。这么大日头还在劳作。我想打听些事情。”他的语气平和舒缓,象是在拉家常,“敢问这位兄弟,你家的田地,可有被附近豪族侵占,或者被迫低价抵押的?”
王二洛心头猛地一缩。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出于一种浸在骨子里的、对官府和权势本能的恐惧与戒惧,将头摇得象拨浪鼓一般。
“没有!官老爷明鉴,没有的事!”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慌张,眼神躲闪,“我我就是种我那点薄地——”
他飞快地警了一眼王家紧闭的大门,后面那句话咽了回去。
谁知道眼前这人是不是和王家有什么瓜葛?说不定是来套话的!
那年轻人看着他躲闪的眼神和慌乱的神情,面上并无怒。
只是那温和的笑意中,仿佛多了一丝洞察的意味。
他点点头,似乎理解了王二洛的顾虑,不疾不徐地从怀中掏出一块质地温润的玉牌在掌心轻轻一晃,那上面刻着的龙纹在烈日下折射出尊贵的微光。
“我并非官府衙差,乃是天子门下,”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些许庄重与权威,“今科进士高仁威。此行专为查访民情、均田情况而来。”
“兄弟,若真有冤屈与不平,但说无妨。我今日,就是专程来此为你等做主的!”
“天子门下?新科进士?高—什么来着?!””
这身份和名字如同惊雷,炸得王二洛脑子嗡嗡的。
京城来的大官!还是天子亲自派来的?
他下意识地望向李大爷,李大爷也目定口呆,显然同样被这身份震住了。
王二洛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巨大的冲击之后,压抑了太久的绝望、不甘和对缈茫希望的渴望,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疯狂翻涌。
他看着眼前这双温和却无比坚定的眼睛,看着那块纹着龙纹的玉牌,再想到远处被官府团团围住的王家——
那些刻骨的委屈与长年被欺压的苦楚再也压抑不住。
他喉头哽咽,声音颤斗而嘶哑:“青——青天大老爷啊!”膝盖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他猛地用脏污的手背抹去不争气涌出的泪水,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终于不再恐惧也不再沉默,将满腹的心酸和盘托出:
为了活命,去年又抵出去二十亩给王家!”
“他们还—他们还逼着我按高利贷写契!官府的赋税,是按一百亩收的啊!小民小民活不下去了啊—”
那自称“高仁威”的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高俨。
这次却是他想起“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的劝诫,特地微服私访,下乡考察。
没想到,就在这京畿边上,皇城脚下,对均田的清查都不够到位。
可想而知,在别处的退静情况会是如何。
他听着眼前这黑汉子泣不成声的控诉,那温和的神色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峻。
他握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胸中的怒意翻江倒海。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这均田之法竟被践踏至此!
百姓的血泪和着干涸的泥土,就这般无人问津?
纸上谈兵的“新政”,若无这深入田间地头的亲身体验,若无这饱受屈辱者的泣血诉说,岂非仍是镜花水月,又成了盘剥百姓的新把戏?
“好一个‘均田制”!好一群豪族!”阳光正烈,高俨的声音却显得尤为冰冷。
他看着王二洛那双浑浊绝望的眼晴里最后进发出的微弱光亮,一种巨大的责任感和决断充斥心头。
这等冤屈,岂能不闻?这等恶行,岂能坐视!
“兄弟放心!”他猛地抬手,阻住试图劝阻他的王二洛,目光如炬,斩钉截铁,“此事,我管定了!定要为你、为你们这些被侵占了田亩的农户们,讨还一个真正的公道!”
话音未落,他已壑然转身,再不迟疑,大步流星地朝着那被兵丁围困的王家大宅走去王二洛和李大爷证在原地,看着那远去的背影,久久回不过神。
那背影带来的冲击,比方才自报家门时还要强烈。
一种被压抑太久的、不敢想象的希望,在这赤日炎炎之下,第一次在他们近乎麻木的心田里,挣扎著,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