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墨,渐染宫垣。
含光殿内烛影幢幢,殿门紧闭,只馀夜风偶尔穿过雕花的窗,带来一丝凉意。
殿中,高俨端坐于御座之上。
他面容平静,目光落在空荡荡的殿门前,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阵轻微却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殿内的静谧。
掌灯内侍无声地推开沉重的殿门。
胡长粲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他一身素净的衣袍,刚刚入殿,便深深地弯下腰去,步履沉稳而躬敬地趋行至御阶之下。
没有任何尤豫或拖延,胡长粲朝着御座上的年轻帝王深深叩拜下去:“臣,胡长粲,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清淅而稳定,没有一丝一毫身为长辈的矜持,更无半分被连番拒见后的怨,只有纯粹的躬敬与顺服。
额头紧贴着冰冷的地面,姿态谦卑到了尘埃里。
“起来吧。”高俨静静看着他这过于郑重的礼节,随后道。
听到此声后,胡长粲才依着礼数直起身,腰背挺直,头颅谦抑地微垂着。
“臣徨恐万死!”他的声音带着沉痛的自责,“陛下励精图治,肃清吏治,臣深表敬佩,亦深自反省!臣及胡氏一族,往日确有侵占田地之举,此皆为臣治家无方、律下不严之过!臣心中万般悔愧,不敢推半分!”
他抬起眼,目光坦然而诚恳地迎向高俨的审视,语气坚决:“胡氏侵占之田,多为无主或流民抛荒之田,非强取豪夺而来。然,此终非正道,有违陛下重振均田之圣意!臣知罪!今日入宫,正为此事一一”
“只待陛下一声令下!胡氏名下所有被指认或自认侵占之田产,臣即刻亲自将其清点造册,尽数捐出,归为官田,听凭朝廷处置!分毫不敢留存!胡氏但求陛下允其以此举稍赎前您,绝无怨言!”
一番话,姿态放得极低,告罪、悔过、担当、表态,一气呵成,干净利落。
没有狡辩,没有推,更没有倚仗外戚身份的臀越之意,只强调“捐出”,主动切割的姿态表露无遗。
高俨听完,深邃的自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息。
对胡长粲这般开门见山、全盘配合的果决态度,高俨心中确实是满意的。
难怪高纬时期都对他十分信任,以致于引来了其兄长胡长仁的嫉妒,向胡太后进谗言,把他从邺城外放。
他脑中闪过有关胡长粲的旧事。
胡长仁仗着是兄长身份,处处争锋,甚至联合和士开企图排挤这位更得高纬信任的弟弟。
最终反被和士开斗倒,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也算是权争路上的一个讽刺注脚。
而胡长粲才刚从外放之地返回不久,本想低调行事,却又赶上了这雷霆万钧的清田新政,撞在了风口浪尖。
确实是个倒楣人。
高俨心中暗,只是这份“倒楣”之下,此人识时务的反应和决断力,倒是颇有可取之处。
“国舅请起。”高俨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听不出喜怒。
他抬了抬手,“来人,赐座。”
侍立一旁的内侍连忙搬来锦墩,置于胡长身侧。
胡长粲再拜谢恩:“臣徨恐叩谢陛下赐座之恩!”
这才恭谨地稍稍侧身落座,只坐了锦墩前端一小部分,身姿依旧挺拔。
“均田乃国之根基大策,”高俨看着他,语气显得十分平和,甚至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昔日推行未臻其效,以至田亩被各家侵占隐匿。此事,不能仅仅归咎于各豪族门阀的贪求。”
“其中缘由—我深知,”他话锋微微一顿,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责任感,“法令未严,执行不力,官吏监管松懈,亦是造成今日局面的关键!朝廷—亦有过失!”
胡长粲竖耳倾听,神情肃然。
高俨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胡长粲,象在给予最后的通:“如今,我给你们一个机会。自即日起,各家主动清查名下田产,凡属侵占隐占之田地,主动清出、登记造册上交朝廷,我可对此前的过错既往不咎!”
高俨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千钧。
他的话语陡然一转,温和之色瞬间敛去,面上神情转为一派凛冽的肃杀:“但一一“若错过此期,抑或此后仍有再犯者,胆敢再行隐匿侵占、阳奉阴违之举—一旦查实,休怪我翻脸无情!国法森严,到时便不是退还田地这般简单了。望尔等—好自为之!”
那最后一句警告的意味,昭然若揭。
胡长粲听着这恩威并施的话语,背心在锦袍下微微沁出些冷汗。
他立刻从锦墩上起身,再次深深下拜,声音斩钉截铁,充满感激与绝对的支持:“陛下圣明烛照,所言字字珠玑!臣胡长粲,感铭肺腑!陛下圣意已明,恩威并施,实乃匡扶社稷、泽被万民之正道!”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而躬敬地仰望御座:“胡氏一族,谨遵陛下训诫!朝廷如何处置由地,胡氏皆无条件鼎力支持!”
“臣必亲自督办此事,今日即刻清点,造册呈上,绝无二话!陛下但有所命,臣必竭尽全力,绝不懈迨!”
这番表态,不仅接住了高俨给的“机会”,更旗帜鲜明地表达了无条件支持和执行的决心,完全将自已放在了朝廷和皇帝的同一立场上。
高俨看着他眼中那份识时务的坚定和彻底的顺从,冷峻的面容终于缓和下来,甚至唇角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国舅深明大义,朕心甚慰。”他挥挥手,“好了,时辰不早,国舅也辛苦,先回府吧。清田之事,按朝廷章程速速办理便是。”
“是!臣谨遵圣谕!臣告退!”
胡长粲深深叩首,而后依礼徐徐后退,直至殿门处方才转身,稳步离去。
步履比来时似乎轻快了一些,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躬敬。
胡长粲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夜色中。
高俨独自一人坐在殿内,心情颇为轻松。
这一场会面,短暂却异常高效,胡长粲的躬敬远超预期,而他整场会面绝口不提胡太后的明智之举,更是让高俨省却了许多麻烦和猜忌。
高俨心中暗道,豪强之中,若都是这等看得清形势、懂得取舍的,倒也能省他不少心力。
不过他们若是看不清也无妨,正好以此开刀,威镊世人。
而胡长的这番迅速而彻底的归附姿态,与立刻执行上缴所侵占的田地之举,立刻成为近日邮城的风向标。
李德林在京畿清田前线,闻听胡长粲在御前完全配合新政的表态后,精神大振。
连国舅都已如此驯服低头,那些原本观望、拖延、暗中抵制的勋贵豪族们,更是如同被抽去了最后一丝侥幸的筋骨,纷纷闻风而动。
李德林的工作效率,肉眼可见地瞬间提升了数倍。
勋贵豪族们私下里聚集,自然免不了一番哀叹,感到一阵肉痛。
那些他们费尽千辛万苦侵占的田地,终究是到了嘴中的肥肉又给吐了出去。
但转念一想,正如胡长粲所言,他们侵占的部分虽多,但相较于其本身庞大的田产基数,终究还只是少数“非法额外所得”,尚不至于伤及根本产业。
况且,陛下“既往不咎”的承诺在前,继续顽抗,后果难料。
权衡之下,也只能忍痛割爱,以求平安。
邺城内外,一时间竟是掀起了一股主动“清退”隐田的风潮。
这股风潮的中心,便是那位行事刚猛、不畏权贵的状元郎一一新任中书侍郎李德林。
铁腕清田的事迹,连同他高居榜首、被皇帝亲点为状元、又被破格擢升的传奇经历,在街头巷尾、朝野上下不胫而走。
李德林之名,由此彻底传开,更添几分铁骨铮铮、帝王宠信的色彩。
高俨坐镇深宫,密切关注着清田的进展。
眼见风波渐平,成效卓然,他心中已有新策。
宣旨的内侍很快带着新的救令离开宫阙。
数日之后,一批在此之前通过科举获得出身、已在三省或地方任职一段时间的年轻官员,收到了朝廷的急调命令。
命他们即刻前往河北各内核州郡,效仿李德林在京畿之地所行的清田之法一一清查隐田,登记人口,丈量土地,重整均田。
旨在将邮城周围这场卓有成效的风暴,迅速推向帝国的腹地。
一股更加汹涌的均田新政激流,正蓄势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