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长粲回到府上后,当即命人整理胡氏一族明里暗里掌控的所有田契,亲自携着厚厚一地契文册登门拜访李德林。
他躬身示好,言辞恳切:“李侍郎推行新政,乃为国谋利。胡某愿奉上田契,任凭官府勘验清丈,绝无隐匿!”
李德林审视着眼前躬敬递来的田契,连忙回礼接过,心下暗生思量。
对方身为陛下亲舅,态度谦卑周全,礼节无可挑剔。
其态度之诚恳,举动之迅速,出乎他的意料。
这无异于彻底缴械投降。
按理说,这是推行均田政策的重大突破,若能顺利清查胡氏田产,其震效果远超查办几个普通勋贵。
然而,正因对方身份过于特殊,李德林更加不敢大意。
若断然拒绝,恐伤天家颜面;但若贸然收下,又恐卷入后族纷争。
他沉吟片刻,决定暂不表态,只温言安抚道:“国舅深明大义,在下感佩。然田产交割事关国策,当由陛下圣裁。容我明日禀奏天子,再行定夺。”
胡长粲见其未置可否,心中更添焦灼。
他忽地长叹一声,满脸愁苦地倾诉:“不瞒侍郎,胡氏虽有逾制占地之过,却从未仗势强夺!纵有兼并,亦按市价予民补偿,更助乡邻修渠凿井—”
言下之意,不过小瑕未掩大节。
李德林听出其辩白之意,不动声色道:“国舅苦心,本官定当如实禀明。胡氏之功过曲直,相信陛下定会洞若观火,秉公裁决。”
胡长粲却猛然起身,语气决然:“既如此,胡某愿随侍郎同赴宫门,面圣陈情!”
李德林沉吟着,语气带上了明显的推拒:“国舅,外臣面圣奏事,皆需先行通传,得陛下允准方可勤见。未奉宣召,下官岂敢贸然携国舅同行?此恐有不便。不如国舅稍安,待下官请得陛下旨意,再—
“不劳侍郎奔波通传!”胡长粲几乎是打断了李德林的话,语气急切,“我就在此等侯面圣的机会!哪怕等到宫门关闭、等到五更天,也绝不离开!请侍郎务必代我向陛下传达此意!”
他双拳紧握,目光灼灼地盯着李德林,摆出一副“你不松口,我就不走”的坚决姿态李德林无奈,看着眼前这位身份贵重却执意赖在自己府邸等侯结果的皇帝亲舅。
深知今日若不依他,对方真能死缠烂打到底,闹得更不成体统。
这“待诏”的姿态本身,就是一股巨大的压力。
与其让他继续在此施压,甚至可能后续引发更大的风波,不如顺势为之,将过程置于自己可控的范围内。
他只得同意:“国舅既执意等待,下官即刻入宫请旨,请国舅在此稍候。
说罢,李德林命人引胡长粲去用茶,自己则转身走向书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盘算着即将面圣时如何奏对这烫手山芋般的“陪同请求”。
暮色渐沉,马车碾过朱雀御道的青石板,驶向宫城,马车在宫门外停稳。
卸剑、递牌、内侍引路,李德林步履匆匆,沿着熟悉的宫道拾级而上。
含光殿巨大的斗拱在暮霭中投下深重的阴影。
殿门无声滑开,暖黄烛光混合着沉香的气息涌出,驱散了门外的微寒。
殿内只闻高俨翻动奏疏的沙沙声,以及侍立角落的内监微不可闻的呼吸。
“臣李德林,叩见陛下。”李德林趋步上前,躬敬伏拜。
高俨从案读间抬首,目光掠过李德林明显带看一丝疲惫的面容。
“平身。清田之事,进展如何?”他的声音平和,带着无法忽视的威严。
李德林起身,腰背挺得笔直:“回禀陛下,京畿清查,初见成效。赖陛下洪威,禁军整肃,所涉之勋贵庄园,其顽抗者,皆已挫其锋芒;有识时务者,业已交出田册,配合丈量。”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录,高俨伸手接过。
“此乃近日依律处置及主动献田之家清册,所收隐田、罚没资财、收押涉案人等,皆已录明,并部分钱帛器物正移送大理寺封存。”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一分:“适才”
高俨指尖在名册上轻敲,等待着下文。
“适才,国舅胡长粲亲至臣府邸,”李德林抬起头,目光坦率地迎向天子,“他”
奉上了胡氏明里暗里、所有掌管的田契,一应文书尽数在此。”
他将那份分量不轻的锦匣奉上,内侍接过,呈至御案。
高俨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扬,打开锦匣扫了一眼那堆积的契约文书:“哦?我这位舅舅,倒是雷厉风行。他亲自登门,想必不止是奉上这些田契吧?”
李德林心中一凛,随后道。
“陛下明鉴。胡大人先是恳切陈情,言道胡氏虽有逾制占地之过,却从未仗势强夺,纵有兼并,亦给与了补偿。言下之意,其或有小过,却未犯那巧取豪夺、伤天害理的原则大错。”
李德林将胡长粲的“诉苦”原意道出,不加丝毫评判。
他略作停顿,才点出最关键处,“随后,国舅他却并未就此罢休。他一再恳求,欲随臣一道入宫面圣,言道要亲自向陛下陈情剖白心迹。臣初以规矩不便拒之,奈何国舅心意甚坚,竟言道愿在臣府中坐等,直至得陛下宣召入宫的消息。”
高俨听罢,沉默了数息。
自己这位舅舅居然被数次拒绝后,再度找上门来,而且似乎用意颇诚。
“恩,我知道了。”高俨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将那份田契锦匣推至一旁,并未细究,“难为你从中周旋。此事你处置得当。”
显然对方夹在其中颇为难处,还是让自己亲自处理这件事情。
他抬眼看向李德林,语气带上一丝肯定的意味:“近旬日来,京畿清田雷厉风行,虽免不得些许波折,却能拨乱反正,镊服群小。此番种种,公辅,你——-做得很好。”
这声“做得很好”并不响亮,却如一颗定心丸落入李德林心中。
奔波辛劳,刀光剑影,血染田埂的沉重,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慰借。
他深深一揖:“皆赖陛下信重,臣万死不辞!”
高俨微微颌首,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新呈上的处置名册上:“国舅既有此诚心求见,朕便见他一见。传朕旨意,宣胡长粲即刻入宫。你下去吧,早些歇息,明日尚有要务。”
“臣,遵旨!臣告退。”李德林再次行礼,缓缓退出了含光殿。
殿外寒气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清冷的夜风,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
胡长粲的面圣请求已传达,陛下亦允了接见。
至于胡长粲入宫后与陛下的对谈,那便是属于天家的私密领域,自己也不必再插手揣度了。
胡长粲在烛光摇曳的李府正厅里,如坐针毯。
手中粗瓷茶杯的茶汤凉了又续,续了又凉,他几乎未饮一口。
每一丝风吹草动,都让他心头一跳。
他死死盯着那扇通往内室的门廊,仿佛要将那里看穿,盼着李德林随时能带来入宫的圣谕。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漫长焦灼的等待逼得再次起身步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德林的身影,在月色下大步穿过庭院,径直步入正厅而来。
胡长粲霍然起身,手心竟不自觉沁出了汗。
那李德林在厅口站定,气息未平便朗声道:“恭贺国舅!陛下已宣召,着国舅即刻入宫觐见。请速更衣,车驾已备于门外。”
“陛下—陛下当真允我入宫了?!”一股喜悦如洪流般瞬间冲垮了胡长粲连日来的徨恐与焦虑。
他向李德林深深一揖,随后手忙脚乱地整理着本就齐整的衣襟,快步向外走去。
悬了一整日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升腾起来的振奋。
他立刻整装入宫,脚步几乎带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