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已有内侍捧着一卷早已备好的圣旨出列。
“授其为录尚书事!望其仰承国恩,勿辞耆老之身,出山以威严、资历,抚定朝野稳定大局!”
“录尚书事——”众臣心中默念。
明眼人已经反应过来,陛下对冯子琮终究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在当前情势下,让赵彦深这位早已退下多年、年逾古稀,且以温柔谨慎闻名的老臣为录尚书事,用意至为明显:
一则以赵彦深的崇高声望和人品安抚人心,平息因冯案带来的震荡;
二则以其为录尚书事,用以对冲冯子琮这次的颜面扫地,确保高层的威严;
三则保住了冯子琮尚书令的实权,间接表态,新政的方向不会动摇,只是换一个更稳妥的像征来坐镇中枢。
赵彦深无党无私,与冯子琮的“污点”毫无牵连,正是此时最合适的人选。
朝会散去,压抑的气氛仿佛随着大臣们离去的脚步消散了一丝,但更深层的东西却在无声无息地沉淀蕴酿。
诏书快马加鞭送至城南。
古朴的小院中,年迈的赵彦深正在侍弄几盆半开的梅花。
听到圣旨宣读完毕,他停下手中的花剪,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激动的神色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北方的宫阙方向良久,最终深深叹了口气,整理了一下布衣长衫,转身对前来宣旨的官员道:“老臣—赵彦深,领旨谢恩。”
语气平静无波,眼神却深邃如潭,仿佛早已预料到自己这尊代表着“稳定”的老臣,终究要在朝堂的风雨欲来之际,再次归位。
赵彦深复出的消息传出后,朝野的目光从冯子琮之案悄然移转,聚焦于城南那座沉寂已久的旧宅。
三日后清晨,太极殿朱门次第洞开,文武摒息垂首间,一袭紫袍的赵彦深拄杖徐行而入。
虽须发皆霜,脊背却挺如青松,步履踏过的声响在殿中分外清淅。
他于御阶下深深一揖,随后直身展袖,动作稳健,完全看不出他已是年迈老人。
目光扫过班列,昨日尚窃议冯家的私语倾刻消弹无痕。
“臣,赵彦深受诏。”苍老的声音不高,却荡彻殿宇。
高俨颌首:“有劳太傅。”
短短四字,再无赘言。
录尚书事的印绶当日便移入尚书省正堂。
案头积压的州郡奏疏、田亩册籍、流民条陈,被赵彦深逐件拈起,一一处置。
那些因冯案风波而心思浮动的官员,看到赵彦深沉稳如山的身影,听着他处理公务时不疾不徐的口吻,心中那点揣测与不安便不由自主地沉淀下来。
积压的案渎被迅速梳理,繁杂的文书被重新核定流程,原本因主官缺席而略显迟滞的政令重新开始流畅地运转。
赵彦深以其数十年积累的圆融手腕与深厚人望,以一种近乎润物细无声的方式,抚平了朝局的皱褶。
没多久,冯子琮结束了闭门思过。
卯时宫门初启,冯子琮的马车悄然停在尚书省侧巷。
他未着冠戴,一身半旧玄色常服,从角门默然步入衙署。
穿过回廊时,当值的年轻小吏抱着文读匆匆奔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抬头见是他,竟骇得倒退两步。
冯子琮眼皮未抬,只拂袖道:“冀州对拆寺的批复发往门下省了么?”
语气寻常得仿佛只是告假旬日。
“禀尚书令,前日——前日已经发过了。”小吏战战兢兢答道。
冯子琮点点头,不再理会,直往堂上走去。
堂上,赵彦深正俯身指点地图上晋阳周边的屯田标记。
冯子琮静立门边,待他直起身才上前行礼。
二人目光一触即分,赵彦深将毛笔搁向砚山:“子琮来得正好。”
伸手指向案角一漆盒。
“这些是昨日拟定的科考补录章程,陛下催问过。”
“太傅辛劳。”冯子琮躬身捧过漆盒,指尖在盒盖上摩一瞬,再无他言。
在高俨的属意下,由两人领导尚书省展开工作,唐邕、祖斑分管度支、吏部、都官等具体事务。
此后旬日,尚书省的灯火总必先前熄灭得晚了一些。
赵彦深批红的户田政令需经尚书令签署,冯子琮的新政新则必由录尚书事用印。
长案两端,墨迹在纸上交错,偶有争执声透出槛窗。
“襄州豪族并田逾千顷,当籍没!”
“今岁春旱,若再夺田恐激民变。可令其以钱地,所得赎资充作渠工费用。”
“善。”
在这高层达成微妙平衡的表象之下,一股截然不同的风暴却已在京畿之地骤然成形,其刚猛酷烈,直接撕碎了之前暂时的宁静!
原本处于风口浪尖的李德林,被冯子琮案夺走了绝大多数关注的视线。
他却在此时,被高俨授意,加大力度对京畿铁腕展开清田,甚至时不时酿成了一些流血事件。
正是槐花如雪的时节,邺郊三十里外张各庄的血腥气却压过了甜香。
李德林的清田队与张家部曲在晒谷场对峙整宿,破晓时不知谁先掷出镰刀,三十馀人混战成一团。
待到邺城卫成军拍马赶至,泥地里已倒伏着七具尸首,半数是阻止清田的部曲。
面对如此常常发生的情况,豪族、勋贵们苦不堪言,或行贿,或搞事。
拜帖、礼单纷纷奉上李宅,从郊野别庄的地契到一众奴仆的卖身契,金银财宝之流更是数不胜数。
李德林命人将拜帖、礼单誉抄张贴于衙署照壁,贿物悉数运往大理寺充公。
明路不通,暗招愈险。
清丈田亩的绳尺屡被割断,丈量背吏夜宿荒村时遭蒙面人纵火,更有一支铁矢钉入李德林书房的窗,箭簇下系着半只血淋淋的牛耳。
然而李德林却丝毫没有屈服之意,借受到威胁之事,并向高俨求得临时调动禁军之权,对一些不愿配合之人展开收捕。
他知道自己的所有权威来自于陛下,绝不能在此露出动摇之意。
含光殿内,李德林跪求“京畿大都督”的虎符时,袖口尚有尘土痕迹。
高俨以指尖轻敲符上错金铭文,突然问:“怕么?”
“臣只惧负陛下所托。”
高俨微笑,将手中虎符掷给李德林:“你看着办。”
当夜,两百禁军铁骑直扑城东南郊薛家庄。
一队队身披重甲的禁军甲士,不再仅仅是在后方威。
而是直接开拔至平原沃野,手持精确的丈量工具和盖有尚书、门下、中书三省印鉴的清田文书。
在李德林严厉督责下,对涉嫌侵占官田、隐匿民田的庄园坞堡进行强硬的清丈和封查。
当豪族们以惯用的“拖”字诀,或派出族老试图“晓之以情”时,得到的却是冷冰冰的军令和执行人员的漠然。
当那些昔日倚仗权势、试图贿赂李德林下属的豪强管家,再度捧出成箱的珠宝金锭,堆起谄媚笑容时,等待他们的竟是李德林的冷笑和断然喝令:“行贿阻挠公事者,一并拿下!财物封存待查!”
所有赃物,悉数上交高俨亲派的禁军专使。
然而,总有不信邪,敢于搞事的“硬骨头”。
一家累世勋贵,仗看其先祖开国之功和宫中裙带,悍然指挥庄丁、“门客,挥舞棍棒农具,意图驱赶丈量土地的吏员和兵丁。
冲突瞬间爆发!棍棒与横刀碰撞,嘶吼与命令声交杂。
鲜血,终究染红了田垄。
几名带头闹事的庄丁和门客被当场格杀,血淋淋的人头被高高悬挂于庄门示众。
该勋贵被如狼似虎的土兵押走,投入诏狱。
此事如同惊雷炸响在京畿权贵圈中!
豪族、勋贵们彻底胆寒了!有人瘫坐在府邸,咒骂着李德林“酷吏”。
京畿之地,哀鸿遍野,却文在铁腕之下若寒蝉。
这股凌厉无比的罡风,不仅刮在寻常勋贵头顶,其锋锐之处,竟也波及到了邺城最顶端的后族一一胡太后的家族。
胡太后之弟胡长粲,其家族名下的大量上等良田就在此次清查的内核局域内。
眼看家族累世经营的产业就要遭受灭顶之灾,胡长粲再也坐不住了。
他急急入宫,试图求见自己的亲外甥一一皇帝高俨。
然而,宫内的回复却异常冷淡。他未被允许立刻勤见。
焦灼等待数日之后,只得到内侍一句轻飘飘的传话:“陛下朝务繁忙,请国舅爷稍安勿躁,静候消息。”
静候?眼见着自家庄园外已开始有禁军身影巡,胡长哪里还静候得住?
他想起了自己那位在深宫中的姐姐。
“对!求太后!阿姐看在胡家份上,也不会坐视不理!”
胡长粲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心急如焚地请求入宫勤见胡太后。
这一次,消息来得更快,也更彻底,如同一盆冷水,将他从头浇到脚底:
“太后近日凤体违和,需静养,暂不见外客。”
朔风卷过御道,吹散胡长粲牙缝里挤出的咒骂。
他无奈转身离去,忽见朱雀门方向尘烟漫卷,一队玄甲骑兵正押送十馀辆囚车向大理寺驶去。
领头的马上,正是李德林。
胡长粲背后忽生寒意,他决定早做打算,以免徒生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