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今科进士除李德林外,尚有数十人。臣观其殿试文章,虽不及状元卓异,然亦不乏明实务、通时务者。”
冯子琮稍顿,目光炯然:“臣以为,可择其文理优长、见识稳练者,暂不授外任。先分派至尚书、门下、中书三省,佐理文书起草、典章校核、案渎归档之务。
“如此既令其熟悉朝政机枢运转,亦可使三省得实才助力。历练一二年后,再据其才干与职缺,或升迁台省要职,或调任其他衙署。”
“哦?”高俨指节轻叩御案,眼神微亮。
冯子琮此议,合了他欲以科举新人渗透三省、逐步革除旧弊的深意。
“善!”高俨颌首,却又话锋一转,“此为一途,其馀者呢?”
冯子琮续道:“可拣选性情坚韧、敢任事者,直接外放州郡!或为县令佐贰,或任州府参军、录事。今陛下欲行均田、清户、安民诸新政,正需干才赴地方推行。”
“外放者虽职微,却直面民政,最能锤炼实务之能!待其积功显绩,再依制拔擢,或回朝重用,或调至别处。”
高俨连连点头称善。
此策正中其怀。
他本愁新政缺乏难以触及地方,冯子琮却借进士分流之机,将“外放”化为新政推行的助力。
他当即掌赞道:“令公此议甚善!地方积弊非一日可革,正需此等新锐!”
冯子琮道:“陛下洞烛。此外,臣尚有一请:此批外放进士,当明定考绩之期。或一年,或半载,由吏部核其政绩民声。优者破格超迁,庸者平调落。如此,方不负其寒窗之功,亦彰朝廷选贤之公。”
“可!”高俨果断应下,又补充己见:“然考绩之要,非止簿书刑名!当重其安民实绩、垦田增户之数、讼狱清简之效。若敢碰豪强硬骨、清隐田、理冤滞者,纵小有过失,亦当宽容!”
君臣二人你言我语,于烛下细敲条款。
冯子琮献策务求周详可行;高俨则时插见解,或点出风险,或强调革新指向。
待更漏将尽,一套缝合颇多的选官之制终成定案:
殿试优异者入三省习政务,为中枢储才;
敢任事者外放州郡推新政,积功而升:
二者皆以考绩论,明陟,循阶而进,待两人商议完毕,皆大欢喜之时。
冯子琮突然神情严肃,离席伏拜,袖袍委地,声音沉缓中透出决绝:
“陛下,臣功薄位尊,私德有亏,恐难承尚书令之重责今日请辞,乞骸骨归乡。”
高俨被对方的请辞有些猝不及防,他抬眼直视冯子琮,语气带着惊与不解:
“令公何出此言?你随我领兵起事,共理朝纲,乃股肱之臣!今日更是献策有功!究竟何事令公如此心灰意冷,以致于此?”
他没搞清楚,冯子琮此举究竟是何意。
如果是为了以辞职表示反对,何必在彻夜分析长叹后,再提出此事?
“陛下天恩浩荡,臣不敢隐瞒!”冯子琮深吸一口气,“臣有负圣恩,失于检点,过往所为,多有不端。其一,臣曾误判形势,擢引非类,用人失当,使小人得以进,污了尚书台的清明!”
高俨听此,没有说些什么,等待着冯子琮进一步发言。
“其二——”他的声音愈发低沉,混杂着羞惭的意味,“臣疏于管教,纵容太过,致家中妻子自恃权亲,骄纵贪鄙,收受贿赂。败坏门风,亦沾辱了朝廷纲纪。臣愧对陛下信重!”
他说完这段话后,高俨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事怎么有点耳熟啊?
“其三,”冯子琮继续痛陈,语气中的自责已到极致,“臣更深责于己身失父道,纵自家子弟,任其滋生骄奢淫逸之气,行止失度,为害乡里,徒惹人非议。”
“犬子冯慈明得以在中书省任事。然此乃臣暗中扶持、请托运作之力。臣以私欲屏蔽公心,犯下此等欺君罔上之大错!”
一番自白说完,冯子琮再次以额触地,请罪道:“桩桩件件,皆是臣昏失察、私德不彰、才德不足以匹配高位之证!”
“臣自知罪孽深重,罄竹难书,岂敢厚颜?陛下待臣越厚,臣内心煎熬愈甚!唯望陛下开恩,允臣乞骸骨,从此归隐林泉,闭门思过,以赎前—”
殿内死寂,唯闻烛芯啪。
高俨默然,烛火在眸中明灭不定。
他面上虽在尤豫,但心中却雪亮:
此乃以退为进之策!
他也终于明白了冯子琮究竟是什么倾向。
冯子琮所言多半是真的,他本身就算不得干净,不过之前未有人敢质疑罢了。
他显然是意识到了高俨的施政方向,或有意、或无意地隐隐将矛头指向了他一一或者说是以他为代表的、旧的北齐官僚体系。
冯子琮察觉到不妙,急于跳车,却发现原先自己与那些人往来过密,撇不清关系。
一些人甚至有意愿试图把他退至台前,作为反对、保守的官僚领袖,与皇帝手腕。
于是他借此良机,先故意直言痛斥,为高俨出谋划策,稳定了科举未来的发展之路,用以表示对高俨路线的坚决拥护。
然后,他抢着提前自揭其短,将“贪污受贿”罪责尽数推于妻、子,独善其身。
既防止本来想要拉他作大旗之人狗急跳墙,也是自污以求高俨重新信赖。
更以辞官试探,若高俨执意留用,那就再好不过;
若顺水推舟,亦可体面退场,主动让出尚书令要职。
既全君臣体面,更避他日倾轧之祸。
高俨沉默良久。
冯子琮虽有贪渎,私德有伤,然其政务娴熟、忠心无篡逆之念。
况其当年助己夺权,若因家事罪重臣,旧部必然惶惶,朝局恐生动荡。
“唉。”高俨轻叹一声。
他长身而起,扶起冯子琮。
他最终选择冷处理此事:“令公辅我于危难,我岂能因家事罪功臣?”
高俨声音温和,定下基调,将冯家罪证暂压,全了老臣颜面。
“然卿既自省,当受惩戒一罚俸三月,夺冯慈明官职。”
既昭朝廷法度,却是轻轻放下。
冯子琮骤然抬头,眼中情绪翻涌如潮。
这一留一罚间,帝王心术已淋漓尽致:留中不发的罪证是悬顶利剑,罚子削职是堵天下悠悠众口。
他再度深深拜下,将复杂心绪尽掩于袖:“臣—·谢陛下宽宥之恩!”
烛影摇曳间,君臣相视。
一场请罪风波暂平,却为新旧权柄的更迭埋下无声惊雷。
冯子琮告退后,他回望含光殿重檐,心绪复杂却亦有一丝释然。
陛下纳谏之速、立意之坚,令他警醒之馀,终是择定了顺势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