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文殿试罢数日,糊名誉录后的数百份考卷,悉数堆栈于尚书省偏厅的巨大条案之上厅内烛火通明,映照着案上堆积如山的考卷。
殿试之后的审阅,由高俨亲自主持,并召三省高官同阅。
高俨端坐上首,面色沉静,并未动手翻阅任何一份试卷。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三省重臣,最终落在如山的卷宗上,声音平稳而带着无形的压力:“诸卿开始阅卷吧,务必公允,甄选真才。”
尚书令冯子琮、尚书左仆射唐邕、尚书右仆射祖斑、侍中卢潜、中书监崔季舒、中书令张雕齐声应诺,各自在巨大的长案前落座。
一时间,室内只闻翻阅纸页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的墨笔点划与轻叹。
烛火跳跃,在每个人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
几位大臣阅卷的神情各异。
冯子琮象征性地坐在案首,目光扫过堆积如山的卷,偶尔抽出几份,略略翻看几眼,便搁置一旁。
唐邕、卢潜、张雕则凝神细读,眉头微或时而点头。
祖斑静坐一旁,微阖双目,由一名小吏低声为他诵读卷中内容。
几人之间只闻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祖斑那边平稳的念诵声,以及偶尔几句极低的议论唐邕拿起又一份考卷,只扫了几行,便忍不住低声抱怨:“诸位请看此篇,又是通篇浮泛虚言!”
“什么‘圣德昭昭,泽被万民’、‘皇恩浩荡,天下归心”,尽是些歌功颂德、不切实际的空话!观卷至此,少有能切中时弊、提出实策者。”
他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殿内清淅可闻,带着几分不耐与失望。
张雕正审阅另一份,闻言放下朱笔,点头附和:“唐仆射所言极是。休说言之有物了,便是文辞一道,一些答卷也欠通顺,或是拾人牙慧,毫无新意。如此水准,何堪为国选材?”
他目光扫过桌上一份份答卷,忧心之色更浓。
卢潜并未参与抱怨,他神色专注,一份份仔细甄别。
忽然,他手指一顿,停留在一份卷子上。
通览片刻,眉头稍展,眼中露出一丝难得的认可。
虽不算惊才绝艳,但分析刑狱之弊时条理尚算清淅,也提出了一二条相对稳妥的改进建议,比起那些空谈虚浮的已经强出不少。
他没有声张,只是默默地将这份卷子抽出,单独放在一旁,与其他杂乱的卷子隔开少许距离。
这已然是他目前为止发现的“能过眼”之作。
就在此时,另一侧的崔季舒发出一声轻轻的抽气声。
他手中也有一份卷子,目光如炬,一行行快速扫过,越看神色越是惊异。
他迅速翻回卷首,又仔细通读一遍,眼中精光闪铄,低声惊叹:“?此篇雄文,条理分明,直指要害。”
“三道策论,农桑条分缕析,水旱蝗三害应对之法既重预防又讲实效,事农兴水之策绝非虚言;刑狱剖析官吏枉法、请托积弊,直清吏治、简律条以止冤滥;边备则以屯田强兵、稳守普阳以御周陈诸策。”
“其文风雄健,逻辑缜密,非久历案读、深谱实务者不能言此!”
他顿了顿,心中想起来之前入了陛下之言的那名中书舍人:“莫非—此乃那李公辅手笔?然笔迹已被誉录掩盖,实不敢确认”
他心中倾向于是李德林,但在流程未完成前不敢断言,只是同样谨慎地将这份卷子挑出来,摊开放在自己案几显眼之处。
“哦?真有如此佳篇?”唐邕闻声望来。
卢潜和张雕亦停下动作,看向崔季舒手边那份摊开的卷子,殿中气氛为之一变。
高俨饶有兴趣,不动声色地注视看递过的试卷和被吸引聚拢的重臣们。
崔季舒将那份考卷递与众人传阅:“诸位请看。”
阅卷中断,几人暂时放下了手中工作,聚拢精神来复看这篇被崔季舒高看一眼的文章。
卷子首先传至张雕手中。
他起初尚带着审视之色,但仅仅看了半页,原本紧锁的眉头便渐渐松开。
他眼中讶异渐浓,忍不住轻敲案几:“妙!此论均田崩坏之不利,切中我朝当下农政之困,非纸上谈兵!”
唐邕接过来,直接跳到边备论部分。
当读到“晋阳稳则河北安,河北安则京畿固”以及后续如何巩固晋阳防务、确保粮道畅通等具体方略时。
这位主持过中枢军务的老臣不由得微微颌首,眼中精光闪过:“大格局!非只知兵事,更知根本在此!此论深得固国要领!”
卢潜接过时仍有疑虑,但读至论及地方背吏借讼勒索、请托枉法一段时,竟微微颌首作为久任地方长官、深知地方吏治黑暗的尚书,他深知这并非泛泛而谈,而是一针见血指出了“清律条易,清吏心难”的关键。
他再次细读此卷,先前他挑出的那篇还算不错的文章与之相比,顿时显得平庸失色。
他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由衷的佩服:“此文笔力雄健,气势磅礴,更难得事事落在实处,条条皆为可行之策。文采斐然乃其馀事,其经纬之才,实属罕见。”
祖斑虽目不能视物,但侧耳听得几位同僚的低声议论,对每一句评语都听得真切。
当议论到普阳战略与更治之弊时,他那布满皱纹的脸上竟也露出凝思之色。
随即他轻轻点头,低声道:“此人所思深远,非寻常腐儒。听其策论,倒象久历宦海、洞察世事之辈。”
卷子传了一圈,最后才落到一直显得心不在焉的冯子琮手里。
殿内的气氛变化和几位同僚难以掩饰的赞许,终于引起了他的注意,难得地提起了兴趣。
他接过那份被众人交口称赞的考卷,先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两行,然而很快就被其中新颖且切实的见解吸引,眼神中的疏离淡去,多了几分认真。
他越看越慢,越看越深入,原本慵懒的姿态也不自觉地挺直了。
待全卷看完,冯子琮沉默了半响,抬首环视众人,一反之前的漠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郑重其事的神情。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清淅而沉稳:
“此篇策论,其文理之精辟,识见之宏阔,措施之切实可行,皆属上乘!胸襟器识,非常人可比。”
“今日所阅之卷,无出其右者!若以此文论定高下,”他抖了抖手中卷子,声音提高了一些,将卷子轻轻放在案上最中心的位置,“则此卷当为此科第一!”
这番话从一向对科举持保留态度的尚书令口中说出,分量又自不同。
殿内几位重臣虽未明言附和排名,但眼神交汇间俱是深以为然之色。
考卷最终被躬敬地呈递到始终旁观的高俨御案之上。
高俨接过卷子,并未立刻细读内容。
他的目光先在崔季舒、冯子琮等人的脸上缓缓扫过一圈,将众人或兴奋、或赞叹、或郑重的表情尽收眼底。
最终,他的目光落在那份厚厚的、承载看众人一致赞誉的考卷之上,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了一线弧度。
他伸出手指,在那份考卷上轻轻一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锤定音的果断:
“善!诸卿眼光一致。榜首,就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