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中书、门下二省紧张筹备下,历史上第一次明确成文将科举作为取士之法的殿试,在不久后的邮城召开了。
这一日,天还没亮透,修文殿前广场上,金吾卫士兵已全副武装列队。
他们的铠甲闪看寒光,长枪林立,气氛凝重。
考生们在官员带领下走上台阶,接受仔细的搜身检查。
几位衣看华贵、初时还面带矜傲的世家子第,此刻也不得不绷看脸,忍受看领口袖管间的翻动,眼中难掩不耐,却又强压着不敢发作。
李德林此时也夹在队伍中间。
登记他名字时,引得旁边几人投来异样目光一一大家都知道他辞了官来考试。
若非殿前肃静禁令森严,恐怕早有人按捺不住要与同伴交头指点一番。
李德林却恍若未觉,只在搜身的甲士收回手后,微微整了整衣襟,便随引路小吏步入那高大幽深的殿门。
殿内,巨大的木制几案排开,每张几案间隔丈许,预留出足够的距离。
光线自高窗透入,映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
已入座的考生或正襟危坐,或略显局促地打量着这森严殿宇。
李德林在指定的末席坐定,身后落座的恰恰是几位常服的勋贵子弟。
他能感受到背后刺来的视线,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他感受到身后的审视目光,但没抬头,只是静静坐正。
时间点滴流逝,殿内只闻轻微的呼吸与衣料摩擦声。
殿外忽然响起清脆的钟声一一时辰已至。
侍中卢潜身着官袍,手持一卷明黄诏书,面容肃穆,在几位持戟金吾卫的扈从下,缓步登上殿前台陛。
他目光缓缓扫过殿内所有考生,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开科取士,唯在真才实学!今日殿试,策论三道,即刻开题!”
话音方落,便有小吏捧着厚重的纸面考卷,沿着小道疾步分发到每个考生案前。
考卷首行为朱笔写下的题目:
一者,农桑为本,析水旱蝗震之因,谋固本培元之策;
二者,律令维纲,论刑狱繁苛之弊,求明正典刑之道:
三者,藩篱安危,陈边塞烽燧之机,议固御安疆之方。
考卷一展,殿内气氛瞬间为之一变。
先前尚能维持镇静的几位世家俊彦,只扫了一眼题目,顿时脸色微变,眉峰紧锁。
有人甚至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与他们平日习诵的辞藻歌赋、注疏经义截然不同。
某地有水旱灾害怎么办?
如何使刑罚严明到位?
边境防御应该怎样布置?
这些实务学问,或听长辈闲谈可略知一二,真要用条清理晰地呈于策论,谈何容易?
一时间,殿内只闻的拆卷声、细微的吸气声。
不少人抓耳挠腮,目光空洞地扫过殿顶,苦苦思索,笔尖悬在半空,久久未能落下。
汗水悄然浸湿了他们的鬓角。
反观李德林处,却是另一番光景。
题目入眼,他双目骤然亮起。
连日废寝忘食的研读、揣摩,在中书省多年积赞的案读见闻,此时倾刻间化作奔涌的文思。
他没有丝毫迟滞,几乎是考卷落案的瞬间,便已将其铺开。
笔锋饱蘸浓墨,沉稳落下。
墨迹游走于纸间,文不加点,却又章法谨严,尽显实务干才的深厚沉淀。
殿中高台上,卢潜负手挺立,眼神鹰隼般巡全场。
数名身着浅青服色的监察吏员,悄无声息地游走于过道之间,来回巡视。
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考生的案头、袖口、笔管乃至座椅间隙。
任何一点细微的异动都逃不过他们的注视。
殿外金吾卫持戟而立的侧影投在高大的门扉上,带来无声的压力。
“咪当!”
一声突兀的轻响在殿中响起!
众人悚然循声望去。
只见中间偏左一张案前,一名年轻考生手足无措,案角的铜墨盒不知怎地被带翻跌落在地。
此人脸上瞬间血色褪尽,慌张地俯身去捡拾。
两名监察吏倾刻便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
冰冷的注视令那考生身体僵硬。
就在此时,殿门处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细微的金饰碰撞声。
殿内所有官吏、考生,包括凝神疾书的李德林,都不由自主地摒息片刻。
一抹龙纹袍角映入眼帘,皇帝高俨亲临!
年轻的天子并未登高,只带着贴身内侍,沿着考生间的过道缓步巡视。
他神色平静,但被他目光扫过的地方,仿佛温度都降了几分。
那名打翻墨盒的考生见众人注意力被分散,松了口气。
高俨的脚步最终停在李德林的案前。
他的身影投下,几乎将李德林笼罩在内。
突如其来的威压与光线的变化,让正全神贯注书写的李德林笔锋微微一滞。
一滴墨珠自笔尖渗出,落在纸上,晕开一个墨点。
然而,他却并没有惊慌抬头,仅仅是深吸一口气,肩背在宽大布袍下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挺。
随即手腕翻转,顺势用笔将墨点一笔带过。
接着,他便恍若未觉身后帝王的凝视般,再次埋首,笔走龙蛇。
竟似完全沉浸于胸中那策论天下的宏图之中,再无一丝迟滞。
那份投入与镇定,仿佛隔绝了周遭的一切,只馀笔纸的沙沙摩擦声。
高俨的目光在那专注书写的身影上停留了几息。
他没有说话,转身走向别处。
太阳西斜,殿内光线变暗,更漏指向申时,殿内紧张的气氛几乎到了极点。
“时辰已近,速速完卷!”卢潜沉声提醒,声音在空旷殿中激起回响。
就在这时,一声断喝陡然响起:
“拿下!”
右侧末端,一名监察吏猛地探手,精准钳住一名正准备将一小片轻薄的素帛塞入袖口的考生手腕!
另一名监察吏已迅速上前,自那考生因恐惧而松开的指缝间拈起那片帛书。
上面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竟是“大齐律”的典章细则!
“大胆!竟敢在御前舞弊,人赃并获!”监察吏厉声呵斥,声音震动大殿。
那考生吓得面无人色,瘫软在地,结结巴巴地求饶:“我我—饶———饶命—”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过去,有惊,有鄙夷,也有庆幸。
高俨疾行的脚步终于停下,回过头来,驻足于殿门前阶上。
卢潜面色铁青,快步上前,从监察吏手中接过那证物,扫了一眼,抬头目光如刀向那瘫软的考生。
他刚想按律令宣布处罚,台阶上那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已响彻整个死寂的大殿:
“传朕口谕!殿前舞弊,藐视国法,欺罔圣听!即刻押送大理寺!永不录用!其保举者,同罪论处!昭告诸生,引以为戒!”
那“永不录用”四字,宛如惊雷炸响在每一个考生心头!比方才的甲兵更令人心胆俱裂!
卢潜高声领旨:“遵旨!”
那瘫软的考生直接吓晕过去,被如狼似虎的殿前甲士拖走。
满殿士子,人人自危,再没人敢有半点其他心思。
没过多久,卢潜见时间已至:“时辰到!停笔!封卷!”
官吏们迅速穿梭于案几之间,毫不留情地收走所有答卷。
考生或怅然若失,或如释重负,更有几个面色惨白如纸,显然答卷不佳。
收卷过程极其安静严肃。
每收一,书吏就在考生眼前,用特制的厚皮纸迅速盖住卷首的姓名、籍贯等信息,涂上备好的朱漆,密封严实,并盖上火漆印。
整套“糊名”流程做得滴水不漏,非常利落。
殿内只有翻纸和盖印的轻微声响。
紧接着,另一队早已准备好的书记官上前,将糊名完成的考卷按顺序装入大,抬至殿侧专设的誉录房。
房内灯火通明,十数码精擅书法的书记官已在待命。
拆封编号后,他们开始紧张却一丝不苟的誉抄工作,确保送呈御览的卷子皆为统一笔迹,杜绝了一切通过笔迹辨认的可能。
当最后一抹暮色沉入宫墙,高俨的身影已悄然消失于殿外长长的宫道尽头。
李德林最后一个走出修文殿的阴影,站在微凉的清风里。
他抬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殿外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闭上眼晴。
脑子里还盘旋着墨迹未干的策论,手臂因持续写作而隐隐酸麻。
他却觉得,这种麻,比过去在中书省当值多年那种麻木感,显得更加生动、炽热。
修文殿沉重的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将殿内的紧张气氛、笔墨气息,以及那沉甸甸的未来,一起关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