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会后,太极殿内文武分列。
议政伊始,便有人奏报,气氛尚算寻常。
“启禀陛下!近日,陈人似于边境增兵,隐有挑畔之意,请求朝廷早做绸缪。”
高俨高坐龙椅之上,微微颌首:“让扬州刺史王琳加强戒备,盯防长江沿岸。若有情况,当及时向朝廷禀报。”
话音刚落,又有人出列陈情。
又一位官员趋步上前,语气中带着忧虑:“陛下,青州连月干旱无雨,田禾焦渴,眼瞧着就要误了农时!请速拨赈粮,同时开渠引水,以安万民之心!”
随后,几桩或大或小的州郡公务亦被陆续提及,多是春耕农桑、流民安置、粮秣调配之事。
高俨与众臣一一商讨议定,一一发出旨意,殿内一度充塞着繁杂的实务之声。
然而,随着政务的议毕,一种无形的微妙气氛悄然在殿中弥漫开来。
看似寻常的朝会水面之下,湍急的暗流正在涌动。
众臣心思各异,目光却不时悄然警向文官班首。
尚书令冯子琮肃然端立,仿佛沉浸于案读,任凭殿上争论声起,始终垂目不置一语。
殿内气氛微妙,空气渐渐凝滞。
终于,一位身着朱绯官袍的官员按捺不住,忽然越众而出,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愤薄:“陛下!臣以为,日前所颁“科举’新政,有违祖宗取士之定制!朝廷选才,素重门第清望、乡里品评,此乃固国之本、安邦之基!”
“今骤行此考校之法,只凭纸上谈兵定人之优劣高下,恐引轻浮浮躁之风,使奸巧之徒得以幸进,动摇国本,乱了朝廷用人纲纪!此乃背弃祖制,臣恳请陛下三思,收回成命!”
此言如投石入水,殿上低议顿起,无数道惊、赞同、忧虑、探究的目光瞬间聚焦于高俨与冯子琮身上。
高俨依旧端坐御座,面色波澜不惊。
他目光锐利地转向尚书令冯子琮的方向。
冯子琮似有感应,缓缓抬首。
然而,在高俨目光扫视之下,他眼底虽有复杂光影闪过,却终究轻轻摇了摇头。
他嘴唇微翁,最终仍是沉默了下去,没有为这“背弃祖制”的论断添一字驳斥或附和。
眼见冯子琮这等重臣姿态,那反对科举的官员脸上掠过一丝不安,却仍梗着脖子站着冯子琮这番姿态,令那率先发难的官员脸上掠过一丝微妙的失望与不安。
但他梗着脖子,兀自倔强地挺立在殿中央,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架势。
就在这时,新任尚书右仆射祖斑排众而出,他双目虽盲,步履却异常坚定,手中拐杖点地铿锵有声。
方才的沉寂仿佛积蓄了他的力量,让他此刻的声音格外洪亮,带着一股豪放的气势响彻大殿。
“荒谬!”祖斑朝着那反对者方向厉声斥责道,“祖宗之法,亦需顺时势而变!正是见往昔征辟举荐之制积弊日久,门阀自固,贤能抱屈于下,庸才窃位于上!”
“陛下圣心独断,才定此新策,大开进贤之门!何谓‘背弃祖制”?难道拘泥于旧习,坐视贤才埋没、朝堂暮气沉沉,便是对得起祖宗?”
他语调一转,言辞恳切而条理清淅:“这“科举”之法,并非摒弃清望家学,而是在荐举之后,再以朝廷所设策论覆试!试之以国计民生、时政边备之实务!”
“能者自当扬眉吐气,以其真才实学报效于庙堂;空言浮华者,亦无所遁形!此乃汰劣存良之善法!陛下英明决断,正是为社稷立方世基业!岂是尔等墨守陈规、自光短浅之辈可以妄议?”
祖斑说到激动处,朝高俨深深一揖,声音斩钉截铁:“臣祖斑,自当竭力推行陛下之新政,躬行此良策!如有阻挠、低毁此策者,便是阻挠朝廷选贤任能,便是姑负陛下宏图远略!臣恨不得生啖其肉!”
高俨虽认为祖斑的言语有些略微浮夸,但是他深以为然。
祖斑慷慨陈词刚刚落下,侍中卢潜亦不失时机地跨步出列。
他朝高俨略一躬身,朗声道:“臣附议祖仆射之论。陛下所创科举新制,乃折中古今之良法一一既存州郡荐举旧途以安人心,复增策论覆试以辨真才。此渐进改良之策,非惟为寒门辟通途,尤在使朝野贤能皆可循法度而显其能。”
“臣观陛下布局,务本慎始,新旧相济,实为社稷久安之谋。”
殿内一时没有再生动静。
祖斑的驳斥与效忠,卢潜的明确附和,加之冯子琮的沉默和皇帝的冷眼注视,如无形的压力笼罩在方才发声的官员和其同路者心头。
高俨端坐于上,面无表情。
他望向冯子琮,开口问道:“令公以为此事如何?”
见陛下指名道姓将问题抛给自己,冯子琮只得深吸一口气。
他踏前半步,身形微微前倾,脸上已看不见方才的痕迹,只剩下身为宰辅的持重与恭顺。
“臣冯子琮启奏陛下,”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清淅地回荡在大殿,“陛下欲行科举之制,广开贤路,破格取才,其心至公,其志至远,实乃社稷之洪福。臣,坚决拥护!”
这番清淅无误的支持表态,令殿中许多竖着耳朵、心怀志芯的官员瞬间然。
小道消息不是说,尚书令并不赞同陛下此举,甚至闯入宫中与陛下吵了一架,最后不欢而散吗?
心念一转,立刻悟了一一这是欲扬先抑。
一些人期待着,冯子琮刚才所言只是为了以示自己对陛下的忠诚,接下来必有“然而”之言论。
冯子琮却不再言语,退回群臣列中,仿佛接下来发生何事与自己无关一般。
他的行径令不少人感到惊。
连提出异议的官员也露出些许疑惑之色。
难道尚书令就这般迁就陛下了?
见此状况,高俨不禁心中微松。
冯子琮虽然隐隐对此事持消极态度,但终究没有公开站出来反对,而是选择支持。
使高俨暗中松了口气的,是确定了方才那名忽然上前请求他收回旨意之人,大概只是一时愣头青,而不是有人在后面指示。
不是担心冯子琮身为重臣,却当场反驳他,使他丢了脸面。
而是不想这位功勋之臣因为与自己政见不合,而暗中结党营私,暗中肘。那才是真正的大麻烦。
如果真如此的话,那么他就不得不对其出手了。
如今,冯子琮选择在最后关头顺应君意,明确表态支持。
虽有保留与沉默,但终究没有表露出强烈的对抗意愿和实质性的阻挠,这已是最好的结果。
高俨淡淡点头,不再看他,视线投向殿外:“若无事,便散朝罢。”
“退朝一—”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
众臣如蒙大救,怀着各异心思,恭谨有序地退出太极殿。
散朝之后,高俨来到含光殿中。
方才朝会上刻意维持低调的崔季舒已在此等侯。
那道诏书出自他主政的中书省之手,若自行上去辩护,则不太具有说服力。
“陛下,”崔季舒一见高俨进来,便上前一步,低声禀告,“臣已依陛下旨意,稍稍提点了李德林一番。观其神色态度,辞官以应科举之心极为坚定,毫无动摇之意。”
高俨微微颌首:“如此便好。”
恰在此时,殿外内侍禀报:“侍中卢潜已至。”
“宣他进来。”高俨随手拿起一份奏疏。
卢潜缓步入殿,衣袍肃整。
崔季舒见到卢潜入内,脑中灵光一闪,终于恍然明白一一难怪方才在太极殿上,当祖斑发声后,卢潜会紧随其后如此明确地附议支持!
原来陛下早已有所安排,这显然是事先密授机宜的结果。
高俨径直道:“我召二位来,是为敲定科举细则。殿试之事,既已定下一”
他指尖敲了敲案头摊开的一份章程草案:“当务之急是立时开科取士,不可迁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