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百药这个名字,或许旁人也不甚清楚。
但是,唯有高俨将他的名字死死记在心中。
原因无他,李百药正是《北齐书》的编篡者。
没有他,高俨无法从史书中了解北齐时期的历史,也无从谈起获得先知先觉的优势。
而李德林,之所以没有让高俨一时想起,是因为他的主要成就不在北齐时期,而是在北周、隋朝时期。
北齐被灭之后,宇文邕对他颇为赏识,但还未将其重用,便英年早逝。
而继任的宇文赞对他则态度冷淡,不久也离世。
眼看他一身才华就要被掩埋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了他。
那个人正是隋文帝杨坚。
于是在李德林的出谋划策下,杨坚一步步从顾命大臣到丞相,平定三总管之乱,最后成功纂位。
李德林也被杨坚任命为内史令,即中书令,还献上平陈之策,深合杨坚之意。
然而由于李德林反对杨坚屠杀北周皇室,又直言进谏,遭到杨坚厌恶。
他渐渐为杨坚所疏远,最后被赶出权力中枢外,郁郁而终。
高俨有些惊喜,没想到推行科举之馀,居然恰好撞上了这位人才。
听崔季舒所言,李德林似有以官身参加科举之意,显然是察觉到了此事背后的机遇。
历史的进程发生了变动,李德林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时机,欲以个人的奋斗在变动中改变自己的命运。
无论是前世的历史,还是今生的现实,他都这么做了。
高俨微微沉思,如此一位在前路尚不明晰时,便下决心押宝给自己的人才送上门来,他必须得给予稍稍帮助。
他已经研究决定了,将李德林树立为典型,成为后来参加科举者们羡慕嫉妒恨对象。
高俨唤来侍从,对他吩咐了几句。
次日,中书省内。
当李德林被崔季舒点明要见时,他其实是有些心虚的。
昨日他方下定决心参加科举,除好友颜之推外没有告诉任何人。
今日忽然便被顶头上司喊去谈话,心中不免有些喘喘不安,但又隐隐有些期待。
怀着复杂的心情,他见到了崔季舒。
李德林率先试探道:“崔大人,不知大人唤下官前来,可是有事?”
崔季舒上下打量了他一阵,那眼神让他有些发毛。
于是,他面露躬敬之色,低头等待崔季舒打量结束。
“不必拘谨,”崔季舒见他动作,微微一笑,随后道,“也无什么大事,只是想问你一事,为何提出在那诏书上加‘为官者去官后亦可参试”之议?”
李德林心中一沉,面上不动声色:“回大人,下官以为—”
脑中思绪飞转,是以冠冕堂皇之言盖过此事,还是装傻充愣,亦或者据实以告?
他心中忽然贯通:自己已决心参试,去官之事早晚会为大人所知。
如今大人有此问,显然是看穿自己意图,但见其面色和煦,并无怪责之意,不如据实以告。
李德林迅速打定主意,语气恳切:“下官以为,此议合陛下之意。”
崔季舒的目光依然带着审视,追问道:“哦?细说之。”
李德林站直了些,眼神坦然迎向对方:“大人明鉴。陛下推行‘分科举士”,意在突破门阀故旧之藩篱,使真才实学者得其位。然,这真才实学之人,未必尽在野处。朝堂之上,地方州郡,亦难免有德才相配却囿于陈规、沉沦下僚者!”
他顿了顿,声音略提高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扬:“譬如下官自知位卑才疏,然每读诏书,感佩陛下宏愿之馀,亦常觉胸中块垒难消!空怀报国之志,却苦于进身无门。”
“而此身尚在官籍,即便偶有愚见,想建言于陛下御前,又岂敢妄想逾越章程?然若允弃官参试,则无异于大开方便之门,使我辈微末之吏,亦得一展所学、凭卷策以问圣心之机!”
他将自己的动机巧妙地包裹在对大局的论述中,既是自辩,也是一种试探。
崔季舒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端起案几上的茶盏,啜了一口,缓缓道:“公辅此言—-倒也有些道理。不过,兹事体大,触动不少人的心思啊。”
他放下茶盏,目光变得意味深长:“你想凭文章以问圣心,这是好事。只是,陛下心思———不是那么好猜的。他看的,可不仅仅是一篇文章之锦绣辞藻。”
这暗示已经相当明显一一陛下的“策论”之试,要的是经世济用的真才实学。
李德林心头一凛,再次深深作揖:“大人教悔,下官铭记于心。若蒙天恩允准,下官舍此微秩,甘赴考场!届时所作所论,绝不敢空泛辞藻,必当以经世致用之实学,以报陛下求才若渴之明德!”
“恩,”崔季舒终于微微颌首,脸上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驱散了方才的凝重,“你有此心,便是好的。只是———-此路非坦途,你好自为之吧。退下吧。”
“谢崔大人指点!”李德林压抑住心头的激动,躬身告退。
走出崔季舒的办公之所,邺城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
李德林后背却渗出一层细汗。方才的对答看似平稳度过,实则步步惊心。
崔季舒最后那句“你好自为之”,既象是提醒前路艰难,又仿佛带着一丝默许甚至是鼓励。
那位深得圣眷的中书监,究竟是真心欣赏自己的“锐气”,还是在用自己投石问路,试探陛下的态度和朝堂的反应?
他快步走在署衙的廊下,紧握的掌心被汗水浸湿。
无论如何,这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去官的决心,已在崔中书监面前明示。
没有退路了!
李德林却不知道,他的想法若被高俨听到,定会哭笑不得。
自己明明是让崔季舒鼓励他参加科举,哪里有这些弯弯绕绕了?
他更不知道,高俨已经钦定了他。
回到家中的李德林立刻重新拾起珍藏的寥寥几本书籍,开始回顾研读。
其妻见他今日回来如此之早,感到十分奇怪,问道:“今日公事毕了?为何这般早便归家?”
李德林专心于手中书籍,随口回道:“非也,我已辞去官职耳。”
“原来——什么?你辞官了?”妻子不敢相信地问道,声音高了八度。
“可是被小人陷害,不得已而为之?”妻子貌似脑补了什么,泪眼涟涟。
李德林无奈,只好将此事前因后果给她解释一番。
妻子听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既如此,”她走上前,轻柔地拂去李德林肩头不知何时沾染的一点微尘,目光里复杂的情绪翻涌,“这官,辞便辞了罢。”
李德林微微一证,没料到妻子态度转变如此之快。
妻子看着他的眼晴,继续低声道:“嫁与你这些年,你胸中沟壑,我岂能不知?昔日你与任城王酬和之时,是何等意气?可其后这些年,案读劳形,明珠暗投,何曾有过舒展眉头的一日?旁人只见你安稳度日,唯我深知你心有不甘,夜夜对烛长叹之声。”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心:“既然你认定了陛下,夫君但去一搏!纵使功名未就,你我布衣蔬食,妾自当典钗珥,也要助你安心读书,绝不令你为柴米折腰,为俗务分心!”
李德林望着妻子坚毅的目光,胸中顿时涌起一股滚烫的热流。
他紧握书卷的手微微颤斗,随即又得更紧,喉头有些发涩。
最终化作一个郑重的点头,千言万语都凝结其中。
暮色渐渐笼罩邮城,一盏孤灯却在李宅的书房内点亮。
忽然,妻子告诉李德林,门外有人求见。
他立刻动身,门外之人正是颜之推。
“介兄忽来造访,可是有急务?”李德林将他迎入书房,面带笑意。
颜之推看着他笑意不减,看见空荡荡的桌上摊开的那几本书籍,终是低叹一声:“公辅可知,你辞官为科举之事已被传开?旁人皆讽笑你不知轻重。”
“那又如何?我意已决,他人所言于我何加焉?”李德林满不在意。
望着这位笃定的好友,颜之推有些无奈,他终是拍案长叹:“也罢!便由你这般胡闹便是!”
“当今陛下不爱这些经史子集,而爱经世实用之学,”他指着桌上提醒道,然后补充,“我家中藏有此类书籍,借予你便是!”
李德林喜道:“介兄仗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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