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的钟声在邺城宫阙间渐次消散,含光殿内只馀烛火摇曳的微响。
高帝高俨端坐御案之后,正凝神批阅积压的奏疏。
朱笔悬停间,殿外亲卫步履匆匆入内禀报:“陛下,广宁王、录尚书事高孝珩求见。
“宣。”高俨搁下笔,目光投向殿门。
未几,高孝珩趋步入殿,一丝不苟地行礼拜见。
“臣高孝珩,叩见陛下。”
高俨颔首免礼,开门见山:“广宁王此时觐见,所为何事?”
心中已有几分揣测,想是这位宗室重臣为高绰之事而来。
毕竟同属宗室,血脉相连,或为求情,或为试探。
出乎意料,高孝珩并未如预想般为南阳王高绰求情,反而肃然道:“高绰虐民渎法,
自取其祸,陛下雷霆处置乃正国法、安民心,臣深为敬服。”
顿了一顿,话语中没有丝毫为高绰开脱的意思。
高俨不动声色地听着,心中了然对方并非为高绰而来。
他注视着高孝珩,静待下文。
他略顿,语气一转,更显郑重:“然,臣忝居录尚书事之职,常愧德才不济,难以胜任。值此新朝伊始,愿请辞此职,另择贤能。”
语毕,他再度深深一揖。
殿内一时寂静,高俨目光如电扫过阶下的高孝珩。
这位宗室重臣此刻主动请辞,绝非偶然。
转念一想,他已然洞悉对方主动请辞背后真正的意图。
自己本就是作为宗室上位,对宗室势力更加戒惕实属正常。
高孝珩之担心,在于他怕高绰被捕之事只是个幌子,高俨欲以此清洗宗室势力。
故他以退为进,先行请辞以避嫌自保!
“广宁王过谦了。”高俨踏下台阶亲手扶起他,言辞恳切如推心置腹,“我知你素来清直,德操才具,冠盖宗室。高绰案乃其自伤天和,触犯重典,我必须将其绳之以法,非为倾轧宗亲,广宁王勿需萦怀。”
高孝珩紧绷的肩膀微松,眼底忧色稍霁。
他趁机再拜:“陛下宽仁!然臣不才,窃思京中清贵之职非臣所愿。若蒙恩允,但求外任一州,治事安民,以尽绵力。”
高俨了然,录尚书事虽位高,但在尚书台的具体事务已被尚书令冯子琮牢牢掌握,本质上确是个位高权轻的虚衔。
他了解这位堂兄性情端方,素怀经世之志,在京城挂着空名,远不如为政一方能够实现他的抱负。
这次主动请辞,除了避祸自保,只怕也是想借机谋求一个能真正施展拳脚的实职。
他略作沉思,脑海中迅速闪过北边几个州郡的位置和情况。
“广宁王有志于实事,我心甚慰,”高俨露出赞许的神情,随后道,“北徐州地接江准,民风刚劲而政务繁剧,正需干才坐镇。我意属你为北徐州刺史,可愿担此重任?”
““臣高孝珩,谢陛下隆恩!必当殚精竭虑,不负陛下信任与重托!”高孝珩眼中焕出光亮,伏地长揖。
高俨亲自将他扶起,又勉励了几句,便让其先行退下准备赴任。
待高孝珩的袍影消失在殿门之外,含光殿复归宁静。
高俨独坐御案前,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毛笔,眉峰渐锁。
高绰罪证确凿,虐杀平民、亵读国法、悖逆人伦,其罪行罄竹难书。
处决这样一个人渣,高俨内心没有半分尤豫或怜悯。
雷霆手段处置,既是维护律法尊严,也是他新登帝位后,向天下昭示他整顿纲纪、不分贵贱亲疏的决心。
然而,一丝疑虑如同殿外渐起的寒风,无声无息地钻入他心间,挥之不去。
并非对裁决本身产生了动摇,而是这桩案子爆发开来的时机和速度,都透着难以言喻的古怪。
他仔细回想整个事件的时间脉络。
那位定州老汉,冲破重重阻碍,一路辗转抵达邺城鸣冤。
依常理,这等涉及宗室亲王的惊天丑闻,地方必然千方百计遮掩。
即使侥幸抵达京城,也极可能被压在下层胥吏手中,难以真正“上达天听”。
初时的情况也符合这个预期一老汉的血泪控诉,在偌大的邺城并未立刻掀起滔天巨浪。
毕竟身为皇亲国戚,地方宗室的劣迹,若非证据确凿或闹得太大,往往会被压下。
然而,没过几日,南阳王府的那些骇人听闻的细节一强夺婴儿喂狗、甚至诱狗噬咬生母—
这些本该被严密封锁,至少是极为缓慢传播的消息,竟然象长了翅膀一般,迅速席卷了整个邺城!
上至公卿府邸,下至市井坊间,街头巷尾都在热议。
其传播的速度之快、范围之广,几乎可以说一夜风传满邺城。
正是这股汹涌的舆情,最终惊动了他,促使他果断下令王子宜严查。
“没几日几乎整个邺城都知道了—”他心中默念着这个时间线,太短了,短到不合常理。
这可不是后世的信息时代,想让一事凭借口口相传使满城皆知没有那么容易。
他心念电转,忽然想到一件事。
就在高绰案发消息猛烈扩散前不久,他才刚刚以新帝之威,下了一道旨意:严查各级官员贪腐、渎职之事。
这是他登基后推行新政、整顿吏治的第一步。
“莫非—?”高俨的眼神锐利起来,一道灵光闪过脑海。
是巧合吗?还是有人别有用心?
他迅速推演起来:
高绰案传播如此之迅猛、导向如此之明确,背后极有可能有人在暗中大力推动。
其目的很可能是针对自己正在推行的政策。
将高绰一这个身份极其特殊的宗室、高湛的庶长子、高俨的长兄一推上风口浪尖。
他们希望自己投鼠忌器!
因为高绰不仅是宗室,还是先帝高湛的血脉。
依照惯例,对于犯下重罪的宗室,尤其是涉及帝王血脉时,只要不涉及政治斗争,皇帝往往会“法外开恩”,或低调处理,以保全皇室颜面。
他们赌自己会因为顾及“先帝血脉”和“皇室颜面”,不敢依法严厉处置高绰,或者至少会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一旦自己妥协,那么所谓的“严查官员”、“不分贵贱亲疏”就成了空话,新政的威信瞬间瓦解,推行将寸步难行。
他们便能坐享其成,维持现状。
“哼!”高俨嘴角勾起一丝冷冷的弧度。
但对方欲以此打消他的决心,他何尝没有借机以示威立威呢?
他不仅没有丝毫尤豫,反而因高绰的禽兽行径而更加愤怒,下令彻查,并在铁证如山后毫不尤豫地判了极刑。
他正是要借这个典型,向天下表明:在他治下,王法面前,无分贵贱,宗亲犯法,尤加一等!
想到此处,高俨非但没有释然,心中反而更是一沉。
那些推动此事的人是谁?他们未必是一个具体的、孤立的阴谋小团体。
高俨心中那份沉甸甸的感觉越发清淅:高绰案爆发和传播之快、之广,更象是在某种氛围下,被相当一部分人“默许”甚至“乐见其成”才达到的效果。
这些人可能遍布朝堂地方,其中甚至可能包括一些自己身边的中高层官员—
他们害怕自己的整肃之风,恐惧自己“不分亲疏贵贱”的决心。
这才是最令人忧虑的地方。
据他所知,他手下一些亲信重臣似乎在此事上也不那么干净。
他们是否也参与其中了呢?
新朝初立,看似大局已定,但这平静湖面之下,暗流涌动,敌意未曾消散。
独坐殿内,高俨陷入了更深沉的思索,殿内的空气也为此而凝滞了几分。
几日后,晴日当空,刑场周围人山人海。
空气中夹杂着人群激愤的嗡嗡声。
那名从定州千里跋涉来邺城申冤的老汉,此刻被允许在刑场最前方。
他形容枯槁,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刑台中央被五花大绑的身影一—南阳王高绰。
高绰早已不复往日跋扈,面如死灰,沾满尘土泥汗的囚服贴在身上,被押解的士兵粗暴地架着。
极度的恐惧让他的口涎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喉咙里只能发出频死般嗬嗬的呜咽。
他绝望地环顾四周,试图查找一丝可能存在的生机,却只撞上无数道愤怒如刀的目光0
“时辰到一行刑!”监刑官冰冷的声音如同丧钟敲响。
刽子手手起刀落,瞬间,人头落地。
血肉模糊的景象惨不忍睹。
“好一!”
“杀得好!天杀的禽兽!”
“报应!这就是报应!”
“畜生不如的东西!死有馀辜!”
围观人群中猛地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音震天撼地。
长久以来被欺压的郁愤、对暴行的恐惧,此刻化为最直接的宣泄。
百姓们挥拳怒斥,有人跳脚痛骂,唾沫横飞。
刑台前,那位老汉的号哭撕心裂肺,盖过了周围的喧嚣:“闺女啊一我的孙)儿啊你们在天之灵看看吧!畜生死了!畜生被老天爷收了啊一!”
他匍匐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土地上砰砰作响,混合着泪水向皇宫所在的方向虔诚跪拜。
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感激:“陛下圣明!陛下为我申冤,为我闺女我外孙报仇了!谢陛下天恩!谢陛下天恩啊一!”
血腥气在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来,但这浓烈的气味也无法将人群驱散。
整个刑场笼罩在一种悲怆与快意交织的氛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