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的风波随着娄定远一党的彻底复灭渐趋平息。
段韶的瞌然长逝虽在朝野间激起涟漪,却出人意料地并未掀起滔天巨浪。
在尚书令冯子琮与广宁王高孝珩持重稳妥的主持下,段韶以“忠武”之谥、亲王之礼风光大葬。
朝廷倾尽哀荣,广宁王高孝珩更代天子亲临致祭。
庄重肃穆的丧仪不仅稳住了浮动的人心,更平息了一些阴谋争论。
冯子琮借势而行,以刚强手段清剿娄党馀孽,邺城内外一时呈现异乎寻常的宁谧,仿佛风暴过后的短暂晴空。
洛阳行辕内,高俨接过邺城快马送来的最新奏报,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云。
段韶之死竟如此顺利地尘埃落定,虽合乎他借重其威望稳定局面、再借其丧仪进一步肃清朝堂的深谋,但这过分的“平静”本身,本身就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按照常理,如此一位功勋盖世、身为诸方势力微妙平衡点的柱石坍塌,朝中或明或暗的角力本应暗流汹涌,甚至有人会借机生事、离间他与晋阳武勋的关系。
可眼下……竟无半点波澜?
这死水微澜般的平静,比惊涛骇浪更令人心生警剔。
此刻天下的局势,如同被一双无形巨手扼紧咽喉。
北线战场,兵戈争鸣之声震耳欲聋。
突厥铁骑虽未如预料般大举叩边袭扰后方,但其在幽州方向试探性袭扰的游骑丝毫未减。
周军主力仍在晋阳、并州一线与齐军对峙交锋,难舍难分。
南线,因高俨与宇文宪之间形成的心照不宣的默契,竟在这两军相持的混沌局面中,维持着一种脆弱而奇妙的平衡,双方都似在积蓄力量,又或在等待契机。
就在这山雨欲来的平静当口,一声急促的马蹄声撕裂了洛阳城头的宁静。
“报——!”
斥候风尘仆仆,带着一身霜寒,扑跪于高俨案前,声音因急迫而略显嘶哑:“禀殿下!河阴周军!河阴方向周军不见了!”
帐内一众文武的心瞬间悬起,唐邕、卢潜等人目光齐刷刷投向高俨。
“讲!”高俨霍然起身,眼神锐利如刀。
斥候用力喘了两口气,竭力使声音清淅稳定,但语调中的惊骇却难以掩饰:“末将奉命在河阴城周边严密监视周军动向!然……然自昨日午后至今晨,情况异常诡异!河阴城内……静得出奇!”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急促道:“前些时日,周军营垒调动频繁,运粮船只络绎不绝,磨刀霍霍,整装待发之势绝非寻常,我等如实上报后,皆按殿下钧令,加倍警戒,不敢懈迨。”
“可……可自昨日午时起,城头上巡视的周军旗帜渐稀,人声喧哗也彻底断绝!末将大着胆子抵近哨探,竟发现……整个河阴城,几乎再听不到任何人声马嘶,宛如死城!末将疑心其中有诈,埋伏至天色微明,城中依旧死寂一片……方才惊觉不对,立刻飞马回报!”
前几日还喧嚣鼎沸、厉兵秣马的河阴周军,一日之间竟人声绝迹?
高俨面沉似水,前几日确有斥候来报周军异动频繁。
“传令!”高俨的声音斩钉截铁,瞬间打破了帐内的死寂,“点齐兵马!兰陵王高长恭、司空厍狄伏连,随我亲赴河阴!唐邕留守洛阳,严加戒备!卢潜统筹内外,增派斥候,重点侦查黄河沿线各渡口及邙山方向!”
“末将遵令!”高长恭、厍狄伏连同声应喏,声震屋瓦。
唐邕、卢潜亦是面色凝重,深深一揖:“臣等领命!”
军情如火,刻不容缓。
不到一个时辰,高俨与高长恭等人亲率一支轻骑,急速驰离了戒备森严的洛阳城。
踏着初冬清晨冰冷的霜露,向着东北方向的河阴城疾驰而去。
马蹄叩击着冰冷的土地,卷起滚滚烟尘。
高俨策马奔在最前,寒风割面,心中念头飞转。
宇文宪这反常的举动,是想玩一出瞒天过海的金蝉脱壳,诱他出击?
还是真的大军潜行,另有所图?
目标会指向哪里?
空虚的邺城?防御薄弱的河北腹地?
或者奔袭北方,联合突厥,从北线撕开缺口?
无论何种可能,河阴的寂静都预示着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蕴酿。
当高俨、高长恭一行率领大军终于抵达河阴城前时,已是午后时分。
举目望去,前几日还被周军严密占据的河阴城,此刻景象让他们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勒紧了马缰,瞳孔骤缩!
城墙上,像征着北周大司马权威的猎猎旌旗,连同寻常士兵的哨旗,已然全部消失不见。
城头空空荡荡,连个巡哨的影子都没有!
厚重的城门并未关闭,而是半敞开着,如同某种无声的嘲讽。
城门洞内,黝黑寂静。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背悄然爬上。
“斥候,前出!探查城内!”高长恭望了高俨一眼,见其点头,便发号施令。
数十名胆大心细的斥候得到军令,立刻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城门。
他们冲进洞开的城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城内。
不消片刻,斥候队长疾奔而出,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斗:
“禀殿下!城中……空了!!!”
他喘着粗气,嘶声道:“周军主力不知所踪!军帐营寨皆在,粮草辎重焚烧殆尽只剩馀烬,地面车辙马迹井然有序,却指着数个方向……偌大的河阴城,已是……空城!”
“什么?!”饶是高俨心中已有预感,亲耳听到“空城”二字,还是感到一股巨大的冲击。
他猛地一夹马腹,策马直接冲过城门!
高长恭、厍狄伏连紧随其后,大队甲士如潮水般涌入。
城内一片狼借,景象印证了斥候的回报。
周军的营盘尚在,但内里一片凌乱,如同被飓风横扫过。
堆积如山的粮草辎重焚烧后留下的焦黑痕迹刺目惊心,浓重的焦糊味和烟尘气息弥漫在空气中。
水井旁打水的木桶倾复,灶台冰冷,熄灭的火堆灰烬被风卷起。
除了被惊飞的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聒噪,整座河阴城,真的变成了一座死寂的空壳!
高俨立马于空旷的校场中央,环顾四野这诡异而荒凉的景象。
阳光惨淡地落在他的脸上,映不出半分暖意,只有冰冷的凝重与深沉的困惑。
宇文宪不惜烧掉大批来不及带走的粮草也要制造的“消失”,究竟是怎样的滔天巨浪的前奏?
这场蕴酿已久的棋局,瞬间变得迷雾重重。
河水在城外呜咽流淌,河阴城内死一般寂静,唯有风声穿过空空的营寨,如同一声悠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