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行辕里,高俨读过邺城发来的急报。
读到“娄等谋逆,入宫弑上。臣等防备不严,上崩,而逆贼业已伏诛”之句时,他拿着信纸的手不禁微微颤斗——不是被吓的,而是快忍不住笑意。
“殿下,邺城何事,竟需急报?”旁边有人问道。
高俨闻言,顿时面色一肃,浑身一震,指尖的奏报“啪嗒”一声跌落在地上。
帐内唐邕、卢潜、高长恭、厍狄伏连等人——皆肃立一旁,眼见着年轻的琅琊王俊朗的脸庞瞬间被巨大的悲痛与不可置信所扭曲。
高俨跟跄一步,双手捂住了脸,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漏出,随即迅速放大为撕心裂肺的号啕大哭。
“皇兄啊!我的皇兄啊——”他悲怆的呼喊声在凝重的军帐中回荡,“你我同胞手足,情深义重,怎忍一朝永诀!”
“皇兄待我恩重如山,我……我竟未能守在身侧护驾……让那悖逆之徒有机可乘……天何忍乎!”
高俨一边痛哭,一边捶胸顿足。
眼泪滚滚而下,声音哽咽沙哑,仿佛要将这噩耗带来的剧痛尽数倾泻出来。
他反复哭诉着与兄长高纬昔日的兄弟情谊,言语真挚,情真意切,令在场众人闻之亦心头发酸。
帐中一片肃杀沉寂,只有高俨悲恸的哭声在回响。
卢潜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悲痛万分的琅琊王,最终只是无声地微微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一旁身材魁悟、面容刚硬的厍狄伏连,则如一座沉默的石象,脸上毫无表情,双目微垂盯着地面,不发一言。
兰陵王高长恭俊美的面容上亦是显露出深切的伤感,眼神黯淡,眉宇紧蹙。
他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出声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紧了紧握着佩剑的手,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就在这悲痛欲绝的氛围中,唐邕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敬而低沉地开口道:“殿下!请节哀!大行皇帝不幸为贼所弑,诚乃国家之大不幸,万民之悲!然——”
他语锋一转:
“殿下身为宗室砥柱,肩负社稷安危、统率三军之责,邺城、洛阳百万军民之身家性命,皆系于殿下一人!值此国难当头,强寇窥伺河洛,殿下万万要以国事为重!切莫哀毁过度,伤及自身。如此,恐致万民徨恐,将士失据啊!臣等……皆仰仗殿下!”
唐邕的劝慰如投入死潭的石子,打破了帐内压抑的悲泣氛围。
正伏案痛哭的高俨,闻得“以国事为重”、“将士失据”等语,似乎被点醒。
他那悲恸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从号啕转为抽噎,最后深深吸了几口气,肩膀的剧烈抖动缓缓平息下来。
他艰难地抬起头,通红的眼中泪水未干,脸上悲痛未消,却透出一种强自压抑的悲壮与决绝。
他用衣袖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唐仆射所言极是!国难当头,非痛哭流涕之时。皇兄……皇兄的血不能白流,谋逆的贼子虽已伏诛,其党羽爪牙,乱臣贼子之心,务要连根拔起!”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冷硬而充满力量:“我心已决!即刻传令:为天子举国服丧!三军皆缟素!我要全军上下,痛悼吾皇兄之大行,亦教天下万民知晓,乱臣贼子是何等下场!”
唐邕敏锐地捕捉到这细微变化,适时地再次踏前半步,声音低沉而恳切:
“殿下!大行皇帝猝然罗难,举国同悲。为天子服丧缟素,本是礼之常情,亦是人臣之忠。然而……”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极为严肃。
“此非常之时也!周贼宇文宪尚屯兵河阴,虎视洛阳;贼军主帅宇文护挥兵猛攻汾、并;国朝内外之祸,莫过于此强敌寇边!”
唐邕的目光扫过帐中诸将,最后定格在高俨带着泪痕的侧脸上。
“若此时公开举丧,全军缟素,则无异于昭告天下——我朝君王驾崩,主少国疑!此讯若令周寇侦知,必趁国丧人心浮动之际,鼓动大军,倾力来犯!届时,前线军心若乱,何以挡敌寇?国本动摇,又何以自存?此臣万万不敢苟同殿下服丧之议!”
“当务之急,”唐邕的声音斩钉截铁,“乃是封锁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之消息,以国事为重!秘不发丧!使朝野、敌军皆以为大行皇帝仍在邺城,国事如常运转,军心方能稳固。”
“待我军破宇文宪于河阴,解洛阳之困,周军攻势受挫之后,再择机公布大行皇帝崩讯,从容举哀,方为万全之策!恳请殿下为江山社稷、为百万黎庶计,收回成命!”
唐邕言毕,深深一躬。
观唐邕言行举止,高俨在心中忍不住当即念了一句诗:
“彦深一生唯谨慎,唐邕大事不糊涂。”
他随即停止了抽泣,缓缓直起身,用衣袖重重擦拭着脸上的泪水,那悲戚的眼神在烛火摇曳中迅速褪去。
他深吸一口气,似乎将所有的哀伤与尤疑都压入心底深处。
脸上的泪痕未干,声音却已恢复平日的清淅与果决,甚至带着一丝认同后的释然:
“唐仆射……思虑深远,洞悉利害!所虑皆在要害之处。是孤悲痛过甚,思虑不周,几陷国家于险境!”
他声音一顿,目光陡然变得凌厉如刀,扫视在场诸将。
适才萦绕的悲怆气氛瞬间被一种肃杀凛冽的威严所取代。
“唐仆射所言,至为妥当!陛下宾天之讯,严密封锁,不得泄露一丝一毫!三军将士,行止如常,暂不举哀。但有妄议邺城事、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
“至于邺城,”高俨眼中寒光一闪,仿佛刚刚的悲戚从未存在过,语气斩钉截铁,“命尚书令冯子琮!着其会同京畿诸司,即刻依大齐律令及我之先前所授机宜,趁此良机,在邺城进行清洗!”
“务必以霹雳手段,将逆贼娄定远之馀党,以及所有心怀不轨、潜于暗处、可能危害江山社稷的蛀虫蛇鼠,一网打尽!肃清宫掖,整顿纲纪,绝不能给乱局留下一丝死灰复燃的可能!”
唐邕深深一揖,郑重应道:“殿下英明!处置得当!臣谨遵钧命,即刻拟令,飞马传回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