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破晓,淡金色的朝阳越过金墉城残破的城墙,铺洒在城下尸骸枕借的战场。
焦黑的云梯残骸斜插入泥土,折断的矛戟与染血的旗帜散落遍地。
凝固的暗褐色浸透焦土,刺鼻的血腥混着硝烟在清冽的空气中弥漫。
昨日周军如潮的攻势与震天的喊杀,恍若隔世,唯馀这满目疮痍昭示着彻夜的惨烈。
金墉城头,疲惫的守军已开始默默清理。
冯永洛左臂裹着厚厚麻布,血迹已凝成深褐色。
他面色苍白却挺立如松,哑声指挥着兵卒收敛袍泽遗骸、修补破损的城防。
高长恭摘了鬼面,露出疲惫却锐利的面容,甲胄缝隙间尽是干涸的血污。
一队队士兵抬着担架沉默穿行,冰冷铠甲碰击的声响,混着远处野鸦的聒噪,更添凄凉。
洛阳行辕内,气氛凝重而有序。
唐邕将连夜清点的战报呈至高俨案头,嗓音沙哑却条理分明:“殿下,昨夜一战,斩首周军一千三百级,俘甲士二百,缴获弓弩兵械无算。”
接着话锋一转,声音微沉:“我军阵亡一千四百七十人,重伤二百馀,守将葛雄殉国……””
高俨目光扫过绢帛上冰冷的数字,最终落在“冯永洛临危受命,率残部力挽狂澜,保西门不失”一行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沉肃,略作沉吟,即令:“厚恤阵亡将士,优抚伤残。擢冯永洛为金墉城守将,即日署理城防,全权负责金墉后续修缮守卫之责。”
“阵亡将士及昨夜奋勇者,皆按功录册,待返邺一并厚赏!”
帐中诸将轰然应诺,肃杀中透出几分激荡。
封赏毕,高俨召心腹密议。
残破军帐内烛火摇曳,高俨指舆图而叹:
“宇文宪素来持重,昨夜强攻实为反常。若非长安流言与宇文护催逼,岂会行此险招?”
唐邕、卢潜诸臣皆颔首附议,深以为然。
卢潜捻须,接口道:“殿下明察。宇文宪昨夜折戟,必大挫其军锐气。依其性情与处境,下步无非两途。”
他手指在地图上河阴以南、洛阳以北的空旷地带重重一点。
“若宇文宪欲挽颓势、重振军心,必急于择一开阔之地,迫我军出城野战,以图一场堂堂正胜!。”
话音一转,手指又点向河阴城:“反之,若其龟缩不出,则正中丞相与殿下之策!当更遣轻骑舟揖,昼夜袭扰其粮道、疲其士卒,令其如芒在背,直至不攻自乱!”
恰在此时,亲卫疾步入内,呈上北线急报:“殿下,斛律丞相传讯!”
高俨展卷速览,紧绷的眉峰稍展,将文书传示诸臣:“丞相言,北线周军虽猛攻不止,然其师老兵疲,攻势已显迟滞。汾、并二州坚若磐石,汾北防线无虞!”
这份捷报如定心石落入众人心湖。
战局走向,已愈发接近高俨与斛律光最初的预判——南北二线皆以静制动。
军议将散,高俨作出最终决断。
朝阳已驱尽薄雾,映照得那疮痍战场愈发清淅。
“传令三军,整顿兵马,加固营垒。”他清冷的声音斩钉截铁,“宇文宪,不会甘于困兽之境。另一场大战,已在弦上!”
此时遥远的邺城之中,弥漫着一股迥异于金墉城外的紧张气息,那是一种夹杂着徨恐与野心的沉闷。
近日来邺城的军士巡逻次数、时间显著增加。
百姓们行走于街巷,心头皆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压抑,只觉眼前这暗流汹涌的紧张似曾相识。
或有人好奇问起缘故,旋即被周边之人呵斥“莫谈国事”。
空气中似乎可以嗅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临淮王府内,娄定远眉头深锁,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斗,盏中水波轻漾,映出他心神不宁的倒影。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最心腹的一名谋士,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期盼:“先生……以你之见,此事……真有几分可成之望?我等……当真要行此大逆之事乎?”
那位坐在阴影中的谋士,闻言眼中精光一闪。
他随即低眉敛目,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淅,更引经据典:“大王明鉴!昔年孝昭皇帝克成大业,何尝不是凭庙堂之权变,拥义军于肘腋之间?彼时亦是主少国疑,乾坤颠倒之时!”
“高俨小儿虽看似强势,却是以武力压服,众臣不敢言而敢怒,其根基未稳,又横征暴敛,大失民心。”
“如今小儿已远离京师,困于洛阳……更兼周寇汹汹在外,此正千载难逢之机!”
“大王乃外戚贵胄,素有贤名,人心所向。若乘此天时地利人和,振臂一呼,请陛下重掌朝政,大事必成!”
娄定远呼吸一滞,心脏猛烈跳动,听谋士所言,仿佛自己迎回皇帝、独揽朝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局面触手可及。
他勉强压住澎湃的心绪,向谋士深深行礼:“先生大智!事成之后,我必亲自向陛下举荐先生!”
谋士欠身回礼,微微一笑:“全赖大王慧眼识珠!”
两人相视一笑,弹冠相庆。
忽然,娄定远面色一凝。
谋士察觉到他的面色变化,急忙问道:“大王还有何疑虑?”
娄定远有些头疼:“高俨小儿命人在显阳殿里外布置重兵,严加看管,我无法与陛下联系,这该如何是好?”
谋士微微无语,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语气躬敬:“大王多虑了!陛下被软禁,无法与外界沟通,这正是大王兴师讨逆之机啊!”
“何以见得?”娄定远揉揉太阳穴,有些茫然。
谋士见此,莫名感到些许心累,但他还是静下心来解释:“大王只需自称已得陛下旨意,而陛下既无法与外界沟通,旁人亦无法得知原委,如此一来……”
谋士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穿透力:“……如此一来,大王以‘清君侧,正纲常’为名起事!待大王召集禁中亲族勋贵、心腹党羽,兵围显阳殿,以雷霆之势救出陛下……”
“则奉天子以讨不臣,大齐境内,传檄可定!”
娄定远听得心跳如擂鼓,谋士描绘的情景近在眼前。
他眼中残馀的尤豫被彻底点燃的野心焚烧殆尽,猛地将手中茶盏往地上一掼!
“啪嚓!”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刺耳。
“先生所言甚是!”
他霍然起身,眼中再无迷罔,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和即将攫取滔天权柄的狂热。
他对着谋士正声下令:“速传令!即刻起秘密连络几位禁军偏将!请他们来府密议!”
“遵命!”谋士眼中也闪过一丝兴奋与紧张,迅速转身消失在黑暗中。
娄定远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沉沉夜色。
他仿佛已听到自己矫诏起事、亲率甲士救出陛下时满城震动的惊呼,看到自己携持天子、代掌大权时群臣俯首的情景。
“高俨小儿……你的末日到了!”他嘴角咧开一个冰冷而贪婪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