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俨本来已经做好了对方严词拒绝的准备,但听到杨敷一连串地反语相讥,还是不由得微微头疼。
但他也无法反驳,谁让杨敷所言句句属实。
在此之前,高俨因其子杨素,产生了对其招揽之心。
让人以礼相待,欲通过此逐渐使其放松警剔。
但是所派去之人报告,杨敷并不以一语回应。
一方面或许是因为其忠义使然,另一方面或许是想起其族叔杨愔下场。
昔年北魏分裂后,同属弘农杨氏的杨愔、杨敷几支分别留在东、西魏。
虽然分家已久,毕竟同气连枝。
杨愔身为托孤大臣,却在乾明之变中被杀,死状凄惨。
见族叔下场,杨敷有所顾虑也实属正常。
高俨不由得再一次心中感叹:先人造孽,后人受苦果。
他知道,任何辩解或粉饰,此刻在这位宁折不弯的硬汉面前都苍白无力。
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石案边缘轻轻叩击,一下,又一下,节奏沉稳。
良久,高俨终于抬眸,那目光并未因斥责而闪躲,反而更加清亮、锐利。
“将军所言,”高俨的声音低沉而清淅,没有激动,象是在陈述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皆无虚言。”
这坦然的承认,让杨敷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锐利的目光锁住高俨,带着探究,更带着警剔——对方想用什么花招?
高俨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不高,却如实质般压向杨敷:“大齐昔日之祸,骨肉倾轧,忠良蒙难,天地共鉴。”
“杨遵彦一世清名,终罹此厄,确是千古奇冤,令人扼腕……亦是我大齐之殇,永难洗刷。”
他似乎陷入短暂的沉默,仿佛也在为那血腥的往事默哀。
“斯人已逝,此时多说无益。”杨敷冷笑道。
“将军说错了。”高俨的声音沉静如渊,在昏暗灯光下异常清淅,“并非无益。”
他缓缓起身,来回踱步:“杨遵彦一世忠良,名动天下,临危受命匡扶幼主,乃社稷之柱石!其冤死辅政之任,非独杨氏之痛,更是我大齐国殇!”
“忠臣良将无端喋血宫闱,此为自毁长城,自剪羽翼,纵胜者亦终为后世所唾!将军以此为鉴,鄙薄我高氏——我岂敢置辩半字?唯有切齿拊心,引以为戒!”
杨敷紧抿嘴唇,静待下文。
高俨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更低,语意却越发凝练有力:“然将军适才慷慨陈词之时,我心中激荡难平者,非怒亦非羞,反是敬意油然而生!”
“这是为何?”杨敷的声音带着些许不解。
高俨的目光如炬,深深望进杨敷眼底:“我所敬者,正是将军这腔至死不移的‘忠义’!将军宁为周臣周鬼,不受我爵我禄。”
“此非愚忠!而是将军所秉持的道——忠于故主,忠于心中所托之邦!此等气节,如同寒梅傲雪,松柏凌霜,令人肃然起敬!”
“杨遵彦地下有知,得见将军今日之气节,想必亦当颔首称许!”
这番话完全出乎杨敷的意料。
他指控高齐无道,对方非但不否认,反而盛赞他所言有理,乃忠义之士。
杨敷那紧绷如刀锋的目光,不易察觉地微微收敛了一下。
高俨捕捉到这微妙变化,语气愈发恳切而有力:“正因深知将军高义,我又岂忍、岂敢强迫将军做那等悖逆故主、毁损名节之事?”
他抬手,以掌抚心,声音斩钉截铁:“将军!我高俨今日指天立誓:若得将军肯暂留邺城,我绝不用将军一策一计去对付周国!将军毋需为我谋划半字方略,毋需献一骑一卒情报!将军之智谋、之勇略,我高俨不取分毫以抗周军!”
此语一出,杨敷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愕然。
不用于对抗周国?那眼前这位权倾一时的琅琊王,意欲何为?
高俨目光沉凝,直视杨敷的困惑:“我所求将军相助者,非为权谋攻伐!乃是为了这万民生计!周齐对峙,烽火四起,最大受害者是无辜百姓。”
“府库空悬,田亩兼并,豪强盘踞于上,小民辗转于下。”
他语气加重,带着一种痛定思痛的决心与急切:“故此,我方要厉行勒佛!涤荡隐匿,收拢僧籍!我方要究天理、察历法、兴水利、劝农桑、修典籍、通百工!这一切的一切,非为一姓之兴衰荣辱,乃为生民立命,为这千疮百孔之国!”
高俨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如焚,语意诚恳而充满力量:“将军!您深悉州县积弊,洞明民生疾苦!您胸中韬略,不仅可安邦定国,更可造福苍生!我知晋公倚重将军之才,然将军之才,难道仅能用于疆场争锋?”
“我所求者,非将军背弃周国!乃是恳请将军以‘天下生民’为重,以‘济世安邦’之大义为念,暂留此身,助我整顿这邺下诸乱!”
“将军之才,若付黄土,是天下之憾。但若用于济世,使农时得正、田赋得均,可活万家生民,更可消弭战祸之因——民不聊生则盗贼起,仓廪实则兵戈息。此乃大忠大义!”
“反观此时此地,将军若引颈就戮,忠义之名虽在,然一身才华付之黄土,于故国未见其益。”
高俨眼中泛起深沉的惋惜:“请将军三思:宁守一死以全节?抑或暂留此身,以无双之才,化干戈为玉帛?我高俨必以国士之礼相待。”
高俨再度谈起“国士之礼”,此刻落在杨敷耳中,却与之前的感觉不尽相同。
他说完,深深地对着杨敷,行了一个极重、极恳切的揖礼。
随即,他不再停留,缓缓直起身,在杨敷陷入石雕般凝固的震惊中,转身走向门口。
守兵推开沉重的木门,冰冷的夜风涌入。
高俨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无尽的夜色里,留下杨敷如遭雷击般站在原地。
脑中嗡嗡作响,只有那“忠义”、“生民”、“不抗周”的誓言和那极具颠复性与诱惑力的请求,如同洪流般反复冲击、撕扯着他固有的信念与坚持。
他那紧握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眼神中是极度的震惊、困惑、挣扎。
以及一丝丝……被前所未有的宏大命题砸中心灵的茫然和……某种被理解和尊重后产生的微妙触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