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殿内檀香氤氲,胡太后斜倚凤榻,指尖无意识捻着佛珠。
高俨行礼时,她目光掠过他年轻而威严的面容,终究先开了口:“三郎,许久未入宫探望家家了。”
“儿臣国事在身,夙夜忧患,还望家家见谅。”高俨神情自然回答道。
胡太后眉宇间带忧色,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软的慈爱,却又掩不住底下的试探:“哀家听闻,皇帝前日呕血了?”
高俨脚步微顿,抬眼看向榻边垂首侍立的御医。
那是他亲自指派看顾高纬之人,此刻额角渗出薄汗。
“陛下乃郁结伤肝,臣已施针用药,静养旬日可安。”御医抢前一步跪答,声音发紧。
“皇兄静养颇见成效,神色稍安。”高俨垂眸应对,滴水不漏,“只是惊悸犹存,心结未解,忧思过度,一时气逆罢了,需更长时日将息。”
胡太后沉默片刻,指尖摩挲佛珠的动作重了几分。
“阿纬是糊涂,咎由自取,怨不得谁……”胡太后似乎在蕴酿措辞,终于缓缓切入正题,话音带着刻意营造的悲泯长叹,“只是可怜了斛律家的女儿,才十几岁的年纪,大好年华,这便要常伴青灯古佛了……
她顿了顿,眼帘微垂,仿佛不经意间触及邺宫旧痛,语调更低沉了些:
“唉,说起来,想当年文宣皇后,何尝不是一朝跌落尘泥,于瑶华寺中煎熬馀生?好好的太后……”
“帝王之家,祸福难料。如今也唯有这些清净佛门之地,方能庇护一二,不至…太过不堪。”
提及文宣皇后李祖娥时,她眼底掠过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深忧虑。
那个被高湛折磨至疯癫又强令为尼的前朝皇后,早已成了邺宫深处一道血淋淋的警示符。
高俨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
斛律皇后入寺是他为安抚斛律光而设的体面台阶,文宣皇后李祖娥更是陈年旧伤。
胡太后突兀串联二者,绝非伤春悲秋!
电光石火间,勒佛令的风波在他脑中翻涌,联想到胡太后对佛门的称赞,他心中顿时了然。
张雕勒佛、限佛的奏疏被用,一些有心之人不敢明面反对,竟欲从后宫入手,试图通过胡太后改变他的看法。
借两位后妃的不幸遭遇,强调佛寺对失势宫廷人物的“庇护”作用,暗示高俨如今推行的勒佛、限佛之策,是在断绝这些可怜人的后路,更是在挑战一种维系宫廷脆弱平衡的传统。
此计一则借胡太后之口以“孝道”施压,迫他放缓勒佛;二则将利国利民的“勒佛”扭曲成“苛待后妃”的暴戾之举,动摇他此政的正义性!
“家家慈悲,”高俨抬首,直视胡太后,声音沉稳有力,毫无退避,“斛律皇后心忧陛下龙体,自愿清修祈福,此乃忠贞不渝、深明大义之举,令人敬重。至于文宣皇后旧事……”
他话锋陡然转冷:“那是兄兄酗酒失德,残害嫂侄,以致人间惨剧!是前朝纲纪紊乱、乾坤倒悬之大弊!”
“文宣皇后得以幸存,乃上天怜惜,而非佛寺本身的功德!”
“佛门之地若沦为藏污纳垢之所,庇护不法,兼并非法,才是对佛法最大的沾污,对过往苦难最大不敬!”
殿内霎时死寂!佛珠啪地一声砸在紫檀小几上。
胡太后脸色微白——她未料高俨敢如此直斥高湛失德暴行。
更直接否认佛门庇护李祖娥的功德,这无异于在驳斥她的话语。
高俨向前一步,声如寒铁:“家家可曾想过,为何勋贵之家忽然如此‘乐善好施’,争先恐后捐建寺庙,供养僧尼?”
“只因寺产之田,乃其隐匿良田沃土之窟;寺庙之藏,实为吞噬国赋民膏之壑!一寺所占膏腴之地,足以养千户边军!一僧奢侈耗费之资,等同剥夺十户黎民之血汗!美其名曰供奉神佛实则是这些国之蛀虫巧立名目,假佛门之净地,行掏空国本、规避税赋之实!此非慈悲,实乃以黎民生计、家国根基富其身家。”
他目光如电,盯着胡太后苍白的面孔,语气沉重:
“周寇铁骑陈于玉壁之外,觊觎我晋阳根本!南陈逆贼屯兵江淮,虎视我淮南膏腴!烽火随时可冲天而起!”
“一旦府库空虚,兵甲不备,粮秣断绝,将士无饷,边城空虚。请问家家,何以抵御强敌?”
“届时国门洞开,玉石俱焚……莫说瑶华寺的青灯古佛能否保住,便是这仁寿殿的凤榻、家家半生荣华,皇兄的安危,乃至儿臣……整个齐室宗庙,皆将化为齑粉!敢问家家,谁能保其安泰?莫非指望周人、陈人慈悲为怀?”
胡太后悚然一惊!
她猛然想起几年前周人侵齐,邺城震动,先帝惊慌失措、连夜祈和之状。
若真因佛寺蛀空国力而城破……她这太后怕是要步了李祖娥的后尘!
被高俨恐吓之语所摄,胡太后心中原先想要阻止他的念头瞬间消散。
“三郎……三郎思虑深远,实乃……实乃金玉之言……”胡太后强挤出一丝笑容,声音干涩,“家家妇人之仁,只顾一隅伤怀……未曾……未曾想到这层层关碍如此要命……诸般国策,家家一个妇道人家,岂敢妄议?你……你放手去做便是!”
“家家仁善,儿臣深知。”胡太后已被彻底震慑,便顺势收住锋芒,语气缓和,“勒佛令只惩不法,护持正信。清田归民,增赋养兵。”
“此策更能护持正信,涤净佛门。待新政初定,府库稍充,儿臣自当厚恤为国祈福之佛众,亦不忘礼敬那些真正为家国安宁而茹素诵经的善信。”
恩威并施,既点明利害,又给太后递了台阶。
“如此…甚好…甚好…”胡太后喃喃应道,眼神有些空洞,显然尚未从巨大的冲击和恐惧中完全回神。
离了仁寿殿,秋阳正烈。
高俨踏过宫道树影,心头毫无轻松。
勋贵以胡太后为刀的反扑,比他预想得更快、更阴险。
好在胡太后无甚主见,自己据理力争,她终会放弃。
从此之后,她大概也不再敢、也不愿过问政事。
张雕清查寺产的奏报尚未递入尚书省,阻力已蔓延至深宫。
前朝旧怨、后宫悲情,皆成了攻讦新政的利器。
今日虽然以国运存亡的严酷现实压服了胡太后,但这宫廷之外,暗流涌动未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