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殿内,陈顼轻描淡写的话语,如同微风拂过水面,却暗藏机锋。
崔季舒心中警铃微响,面上依旧沉静如水。
这位陈朝皇帝所言——“倒是以为贵国为天下最强”——听起来是谦词,实则是陷阱。
意在试探北齐虚实,也将话题牢牢定在了比较两国实力、甚至是北齐是否需要结盟的自矜上。
崔季舒不能直接肯定陈顼对齐国“最强”的认定,那会显得狂妄;更不能反驳,这样显得心虚。
他需要将话题撬动,从“谁更强”转到“谁更危险”。
他略一沉吟,拱手道:“陛下此言,外臣岂敢当真?强弱之势,如风云流转,岂能妄断?”
然而,他话锋陡然一转,声音低沉而清淅:“然则,外臣敢断言一事——今日贵国之危,非在邺城,而在关中长安!”
“危在长安?”陈顼眉峰微挑,脸上依旧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轻叩桌面的指节却微微一顿,“愿闻其详。”
徐陵的眼神也瞬间凝重起来,凝神静听。
崔季舒向前微倾身体,目光如炬,直刺陈顼心中那块潜在的隐忧:“昔日前梁之祸,不正在于江陵上游非己所有?宇文泰趁梁元帝贪图蜀地之利,许其入川,结果如何?江陵城破,宗庙倾复,荆、雍、梁、益,膏腴千里,尽归其囊中!”
他直视陈顼,一字一句道:“如今周依关中,据巴蜀,控扼荆襄,居高临下,俯瞰大江。陛下之建康,距周人舟师顺流东下,不过旦夕之程!此乃悬在建康头顶之利刃,绝非淮南江北百里之地的得失可比!”
陈顼放在案几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江陵之战是南朝心中永远的痛,也是陈朝自建国以来最大的地理战略噩梦。
崔季舒这话,精准地戳中了陈王朝最脆弱、最恐惧的那根神经。
崔季舒捕捉到这细微的变化,知已刺中要害,语速转疾:“而宇文护老迈之年,野心愈炽!其所思所谋,唯有打破僵局,攫取山东,全其不世之功名!玉壁囤积重兵,日夜操练,粮秣转运不绝,此非守成之态,乃磨刀霍霍之象!”
他稍作停顿,让沉重的话语沉淀:“彼知我朝内变,必遣使赴突厥,许我河北之地为饵,驱虎狼于我腹心,更诱贵国趁火打劫于江淮。”
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如重锤击在每个人心上:
“借突厥之凶,燃齐陈战火,使我等在淮南拼死相争!届时,他亲率关中精锐倾巢而出,乘我等家激战正酣、师老兵疲之际,或先击我已遭重创之军,再挥师扫荡贵国疲惫之师!”
“或佯作观战,待我两家两败俱伤,再行收网,先取我河南河北,再挟大胜之威,顺江而下,直捣建康!”
“试问,若使宇文护之计得逞,贵国精锐尽陷淮北泥潭,后方空虚……周人舟师若乘虚东下,以建康留守之兵,可御几时?!”
“到那时,周人坐收渔利,尽吞河南、淮南,甚或鲸吞整个江南!陛下,此非危言耸听!”
殿内温度骤降。
徐陵默然不语,紧紧盯着崔季舒的面孔,似是在判断其所言的有几分可能。
陈顼瞳孔微缩,呼吸似乎有刹那间的凝滞。
旋即,他反而低低地、清淅地冷笑了一声。
“呵……”他眼皮微抬,那审视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种近乎实质的锋锐,牢牢锁住崔季舒。
“好一番惊心动魄之言!”陈顼声音陡然转冷,“琅玡王遣卿至此,便是专为此恐吓于朕?”
他身体微微前倾,帝王威压无声弥漫。
“依贵使之言,朕便该坐等周人、尔等还有那突厥,在我江南之侧撕咬争斗,朕则摇尾乞怜,方得保全?”
空气凝固,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殿内只有清风拂过珠帘的细微声响。
崔季舒知道火候已到。
陈顼虽然作愤愤之言,却是顺着其思路往下说,可见其认同了他对战略局势的判断。
他不再施压,反而收敛锋芒,缓缓坐回席位,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却带着斩钉截铁的诚意:
“正因如此,殿下遣外臣此来,非是欲求贵国一兵一卒助阵抗周,更非结盟乞怜。”
“恰恰相反,殿下智谋深远,洞悉周人毒计,所盼者,乃是与陛下达成一份关乎两国存续大计、更能让贵国坐收渔翁之利的上策——静观其变,双收其利!”
“静观其变,双收其利?”陈顼重复着这八个字,冰寒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探究。
“不错,”崔季舒吐字清淅,“陛下只需静待关陇烽烟起,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此间,自有妙着两路供陛下择其善者而图之。”他伸出两根手指:
“其一,若周军主力不顾一切东进,与我军于晋阳、玉壁之间鏖战。彼时周境空虚,防线薄弱。陛下大可挥师西进,趁势收取江陵故地,得荆襄要冲!一雪前耻,更绝后患!我朝绝不阻拦,亦无力阻拦!”此言正中陈顼恢复梁旧疆的最大战略目标之一。
“其二,”崔季舒收起第一指,“若周人锻羽而归,损兵折将败退关内。彼时,其必元气大伤,多年积蓄耗费一空。陛下尽可挥师北上,如探囊取物般,收取江陵等膏腴之地!周人精疲力竭之馀,何以抵挡陛下如虹士气?”
崔季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做最后总结:“如此,无论周人胜败,陛下皆握主动。何苦此时北进,陷于齐周夹击?望陛下明鉴!”
话语落地,大殿内陷入死寂。
崔季舒不再言语,只是静静等待着这位皇帝的决择。
崔季舒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层层涟漪在陈顼心中猛烈地扩散开来。
玉盏中清冽的酒液微微荡漾。
陈顼脸上再无丝毫笑意,目光深不见底,仿佛要将崔季舒整个人连同他描绘出的那个诱人的天下棋局一并纳入眼底。
原先些许怒意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沉思。
大殿中沉重的寂静里,唯有他指节叩击桌案发出的、轻微而压抑的“笃…笃…笃…”声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