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华林园里。
宫灯垂彩,曲水流觞,景致幽静娴美。
宫人来来往往,正忙于接待贵客。
清凉殿内。
端坐主位,身穿玄服的正是当今陈朝皇帝——陈顼,只见他面容俊朗,仪表威严。
徐陵侍坐其侧,微抚长须,丝毫不见昨日剑拔弩张之状。
崔季舒独坐客席,面色平静。
案前玉盏清光流转,暖风穿廊,使人心情舒畅。
陈顼率先向崔季舒举杯赞道:“朕久闻叔正之名,今日得见,果有名士气度。”
又指着徐陵,微笑道:“昨日叔正与孝穆论道,朕亦得闻。二位皆学识渊博、心系家国,各是一方俊杰,何必争一时口舌之长短?”
这番话绵里藏针,既为昨日徐陵之举遮掩,又将此事定性为口舌之争,淡化冲突。
崔季舒从容离席,双手捧杯,对着陈顼深揖:“陛下明鉴。外臣虽才疏学浅,亦知晏子使楚之事。今以礼待我,我必以礼待之。”
言毕,他将盏中琼浆一饮而尽,目光却古井无波。
徐陵亦举杯,向陈顼、崔季舒分别行礼:“臣昨日与叔正闲谈,相见恨晚,一时忘形,言辞失当之处,还望海函。”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将昨日事件归结为“忘形”、“言辞失当”,给足了崔季舒面子。
陈顼满意地笑了笑,示意两人落座。
侍者奉上佳肴,殿内气氛稍睦。
“请,”陈顼做了一个“请自便”的手势,“叔正远赖,舟车劳顿。不知邺城近来可好?”
他看似不经意地随口提到:“琅玡王殿下英年摄政,统揽万机,想必殚精竭虑,十分操劳?”
崔季舒心中一凛,殿下执政之事果然已经传至陈主耳中。
他略作斟酌,放下竹箸,躬敬答道:“劳陛下关心,邺城安宁。殿下初理朝政,励精图治,朝野咸服。肃奸佞以振朝纲,选贤能以用百僚。”
“名臣宿将,得殿下慰勉,亲临垂询军国之事,无不感念。”
陈顼不动声色,端起酒杯浅啜一口:“哦?琅玡王殿下竟有如此英姿?倒是令朕想起当年贵国文襄皇帝,亦是年少奋发有为。”
“只是……贵国此番更迭,仓促之间,不知朝堂之上,可还有龃龉之处?边鄙之将,可都膺服?
崔季舒微笑,从容应对:“陛下多虑。殿下虽年幼,然举措得宜,威福自出。”
“武有段太师、斛律丞相鼎力扶持,文有赵太傅、冯令公等尽心辅弼。”
“又如扬州刺史卢潜,陛下想必知其才具,殿下以其在寿阳多年,保境安民,卓有建树,特擢为侍中,参赞机枢。其所遗扬州重任,更委于特进王琳,兼有都督淮南诸军事。”
提到“卢潜”、“王琳”二人时,崔季舒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坦然直视陈顼,观察着他的反应。
同时心中不禁微微感叹,殿下命人快马加鞭赶上他,告诉这番任命,果然你有用物之处。
空气些许凝固。
徐陵握着酒杯的手微微一紧。
陈顼脸上温煦的笑意虽未变,但眼底间掠过一丝凌厉的寒光。
王琳!
这个陈朝建国之初头号死敌,与陈霸先、陈蒨乃至陈顼他自己屡屡作对的前梁大将。
竟被高俨重新启用,官复原职,掌淮南兵权。
还有卢潜。
他这些年在陈朝对岸,经营南朝故地,颇有成效,使陈顼深以为患。
如今却被调往朝中,担任机要。
高俨小儿,究竟意下如何?
清凉殿中的雅致氛围荡然无存,一股无形的、暗潮汹涌的敌意悄然弥漫。
陈顼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上了些许感慨:“王琳……朕亦久闻其名,将帅之才也。昔年风云际会,各为其主,亦是无常。想不到琅玡王殿下竟能不拘一格,以国事为重,令其坐镇东南,实在是……气度非凡。”
话虽如此,那“气度非凡”四个字,却隐隐透出刺骨的冰冷。
崔季舒则道:“多谢陛下称赞。琅玡王殿下用人,只重其用,不问其人。”
接着说:“殿下深知王特进才略,更惜其识时务、明大体。遣其守边,非为挑起兵祸,实为安靖地方,示两国修睦之诚。殿下所望,唯在江淮安宁,贵我两邦休养生息,共御外侮耳。”
他的声音不卑不亢,目光坦荡地迎向陈顼,仿佛刚才只是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安排。
“咳……”一声轻微的咳嗽打破了死寂。
一旁的徐陵适时地端起了酒杯,他的脸色亦略显凝重,但语气却维持着沉稳:“琅玡王殿下有此通权达变之志,广布仁德之胸襟,诚然天下苍生之福。王特进允文允武,必能为两国睦邻之楷模。”
他转向崔季舒:“叔正远来辛苦,且再饮一杯此江南佳酿,稍憩片刻。至于国境安防、将帅遴选,自是陛下与贵主之事,我等臣子,谨遵君命便是。”
陈顼借着徐陵递来的梯子,面上重新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举杯遥遥对着崔季舒:“孝穆所言甚是。王琳能为琅玡王效力,为其守好齐土北境,朕…甚是欣慰。叔正代朕多饮此杯,也算为琅琊王贺。”
饮下佳酿,他接着说:“琅玡王遣卿远来,可是为修两国之好?”
崔季舒迎上陈顼的目光,将酒盏轻轻置于案上,玉器碰撞的清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淅。
他整襟危坐,声音如淙淙流水,不急不迫:“陛下垂询,外臣不敢虚言。琅琊王遣外臣南下,正为解陛下之惑,亦为解天下之忧。”
“哦?”陈顼略感意外,“何出此言?朕有何惑,天下何忧?”
“外臣有一问,还请陛下作答。”崔季舒行礼道。
陈顼做了个“请”的手势:“但问无妨。”
崔季舒神情严肃:“敢问陛下,今天下三国,谁为最强?”
陈顼与徐陵对视一言,随后含糊道:“或是贵国,或是周室。”
崔季舒缓缓搁下酒杯,眼底锐光一闪即隐:“陛下坦诚,外臣感佩。然今日天下鼎足之势,强弱非定数,而在时局人心。”
他袖中手指微屈,仿佛勾勒山河:“周据关中百二险塞,挟八柱国遗烈,宇文护虽老迈,其虎狼爪牙未钝。玉璧屯兵十万,眈眈东顾——此非独大齐之患,实乃天下之悬刃!”
他目光如锥刺向陈顼:“陛下真能安枕建康乎?”
陈顼忽然低笑出声:“有琅玡王干纲独断,叔正等忠臣竭力辅佐,朕倒是以为贵国为天下最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