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风光,比之北国如何?”
雅阁之内,南陈尚书左仆射徐陵笑着问道。
香雾缭绕,雕栏画栋,所坐之人皆褒衣博带。
崔季舒正细细品着新冲好的茶水,闻言将茶盏放下,也是笑道:“山灵水秀,近日一览路上见闻,吾知六朝文脉矣。”
他语带赞叹,并非全然客套。
建戛纳虽历经战火,然自陈文帝陈蒨“天嘉之治”后,昔日败乱之象已然不存
秦淮烟柳、栖霞丹枫,与崔季舒熟悉的北方景色迥异。
徐陵抚须,似是陷入回忆:“前梁之时,陵亦为常侍使魏,时主客名魏收,不知其今下如何?”
崔季舒啧啧称奇:“孝穆所言,可是修《魏书》的魏伯起?”
徐陵微微笑道:“应该就是了。”
随后,他摇头叹道:“北朝时无才子,使竖子成名。”
此言一出,原本温和惬意的气氛冷了几分。
崔季舒之间摩挲着温润的茶盏,面上笑意未减。
“不知魏伯起有何言触犯孝穆,竟使孝穆念念不忘?”
“也不是何等大事。”徐陵摆手,随后面露追忆之色。
“太清二年,陵奉前梁之诏,出使邺城。”
他缓缓道,崔季舒随之作倾听状。
“是日,魏伯起为主客,宴请陵与随行之人。恰逢天气炎热,其道:‘今日之热,当由徐常侍来。’”
崔季舒脸色微黑,确实是魏收不顾礼节,出言嘲讽。
徐陵微顿,继续道:“陵便言:‘昔王肃至此,为魏始制礼仪;今我来聘,使卿复知寒暑。’”
他话音刚落,雅阁里陡然安静下来。
侍立在侧的小吏屏住了呼吸,纷纷望向崔季舒。
王肃投北魏,为孝文帝汉化改革的内核人物之一,礼制多出自其手。
徐陵以其自比,反魏收之语相讥。
锋芒毕露,直指北朝昔日礼制粗疏、不懂待客之道,暗讽其国格。
崔季舒心中了然,徐陵乃是故出此言,给自己一个下马威。
并试图激怒他,使他产生疏漏,借此打探他此来用意。
他也不生愠,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如水:“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孝穆稍有计较,倒是失了圣人之道。”
他环顾四周,随后望向徐陵,嘴角挂着一丝更深的笑意:“某观贵国,似不是缺失礼制之国。”
徐陵面色微动,不置可否。
崔季舒直直盯着徐陵,语气突然冷硬起来:“才子之名,在安世济民,非独雕琢文章。侯景之乱后,梁室倾颓,亡于不义,何故?”
他摇摇头,自问自答道:“盖玩弄文藻,不恤民事,为所谓‘才子’所误!”
徐陵面上笑意淡去,冷然道:“陵闻后魏孝文帝曾言:‘江南多好臣。’侍臣答:‘江南多好臣,岁一易主;江北无好臣,而百年一主。’”
“今观叔正,想必江北多好臣矣!”
徐陵此言如刀,字字诛心。
雅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小吏们的目光在崔季舒合徐陵之间逡巡,手心攥出了冷汗。
然而,崔季舒脸上非但没有半分怒意,反而笑意如故。
他再度端起茶盏,轻轻吹拂水面,动作舒缓,带着一种从容不迫的气度。
“好臣,呵……”崔季舒声音不高,却清淅异常,每一个字都回荡在雅阁静寂的空间里,“孝穆通古博今,请问何谓好臣?”
徐陵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鞠躬尽瘁,自是好臣!想来叔正便是好臣。”
崔季舒也不脸红,抚掌长笑:“孝穆此言得之!”
随后他语气一变:“可叹!可叹!”
徐陵问道:“何出此言?”
崔季舒一字一句,沉声道:“某观贵国上下,无一好臣!”
众人怒视崔季舒,他则泰然处之。
徐陵持盏的手悬在半空,倒也不恼:“陵不解叔正何意,请试为陵言之。”
“好,”崔季舒也不推辞,“贵国高祖、世祖,栉风沐雨,创下偌大基业,某实为敬仰。”
听到崔季舒多言,众人原先愤怒之意略消,徐陵却隐隐感到不妙。
崔季舒语音一转,带着几分沉痛与不解:“然自贵国立国以来,国君子嗣如何?藩篱重臣如何?”
徐陵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僵,面色沉了下来。
陈高祖武皇帝陈霸先称帝时,其子陈昌留在北齐为质,不得已立侄子陈蒨为帝。
后来北齐将陈昌放回,其渡过长江时被不小心溺死。
而陈世祖文皇帝陈蒨离世后,其子陈伯宗即位。
不久托孤大臣、陈蒨之弟陈顼发动政变,废陈伯宗,登基称帝,徐陵也参与其中。
崔季舒言下之意,咱们都不干净,谁也别说谁。
崔季舒视若无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锥,直刺要害:“侯安都其人,擒王僧辩,伐杜龛,破王琳,南征北讨,功冠当世,可谓社稷干城!然其结局如何?天嘉四年殒于猜忌,子孙凋零!”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徐陵变得凝重的脸庞,“此非君之‘好臣’,然亦是君待‘好臣’之道乎?”
徐陵嘴角紧抿。
侯安都之死故有其跋扈性格作崇,但很难不让人怀疑有些猫腻。
值得一提的是,溺死陈昌的正是侯安都。
被崔季舒这个北使如此揭短,无异于当众打脸。
崔季舒不给对方喘息之机,语速加快,锋芒更锐:“周迪,亦为一时雄杰,为贵国开疆拓土、安靖地方流了多少血汗?彼等为‘好臣’时,贵主倚之若长城。”
“然一旦势成,忌惮心起,周迪最终举兵……此非彼之由‘好臣’转为‘叛臣’,实乃上位者不能全始全终,使能臣寒心所致!”
崔季舒所言句句如刀,指名道姓将历史名将被猜忌诛杀的往事血淋淋地翻出。
其用意昭然:南陈自身内部权力倾轧、功臣难保、宗室腐朽,有何资格以来讥讽北朝的“好臣”易主?
雅阁内死寂一片,唯有茶炉中炭火轻微的噼啪声。
徐陵胸脯微微起伏,面色阴沉。
他身后的几名年轻属吏更是面如土色,冷汗涔涔。
正当徐陵脸色数变,寻思如何有力回击这近乎“侮辱国格”的言论时,雅阁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名身着宫廷内侍服色、面白无须的男子缓步走入,对剑拔弩张的气氛恍若未觉。
他向徐陵躬身行礼,声音平静无波:“仆射,陛下有谕:闻北使崔季舒,乃北朝名臣,博学多才。今远道而来,当以礼厚待。特赐明日在华林园清凉殿设小宴,为崔公洗尘。”
徐陵指节紧攥,面上却波澜不惊:“臣领旨。”
崔季舒含笑躬身,抬眼时恰与徐陵目光相触。
一者锐利如剑,一者沉静似渊,倾刻间硝烟无声弥散,唯剩茶炉炭火噼啪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