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目不能视,但奏疏中语句早已在脑海中滚瓜烂熟,倒背如流。
祖珽枯瘦的脊梁挺如青松,一向不正经的他此刻面色庄严,口中娓娓道来:
“臣秘书监珽,昧死百拜,谨奏……”
“……今我大齐,带砺山河,物阜民殷,然崤函尚警,江表未宾。非兵战不利,而在格物之学不彰、巧思之士沉沦……”
殿内嘈杂的声音逐渐消停。
开始跳出来反对的臣子僵立在原地,一些漫不经心的人也逐渐认真起来。
斛律光微微眯眼,冯子琮指节无声叩着玉笏。
张雕盯着祖珽手中奏疏,眉头微皱。
祖珽语速渐疾,如痴如狂:
“……臣请效先圣立‘格物院’于秘书省之侧!”
“广聚天下巧匠,考校百工之法,必使民得利器,国收万世之利!”
祖珽名为念,实为背完后,将奏疏躬敬呈上,供高俨观览。
“荒谬!”一声厉喝突然横空。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臣踏出班列,戟指怒斥:“祖孝征!此等小事,何需大费周章?你蛊惑殿下不务正业,居心为何?”
有些官员随之附和几声。
“此言差矣!”祖珽凭借听觉辨别出声音的来源,发出冷笑,“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尔等饱读诗书,可知麦分春冬,犁分长短?”
他们被祖珽之问问倒,一时说不出话来。
祖珽接着道:“尔等所食之粟、所服之袍、所居之室、所用之器,无一可从诗书中来。”
“今臣所请设格物院,乃原事物之理,究善术之道,以养民。尔辈无能,正需有用之人为之!”
“汝竟敢……”为首之人面红如血,语塞当场。
“够了。”
御座之侧,高俨终于开口,打断了原先的争吵。
既然祖珽话说得如此之狠,就该轮到他和稀泥,拉偏架了。
“祖秘书监之疏——”他顿了一息,语速平静,“所言固狂,然其心可鉴。”
除去方才出头那些人,绝大多数人面色未发生什么变化。
祖珽所言之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在他们眼中,此事大概和召集天下能工巧匠没什么区别。
虽然话说出去不好听,但基本上历朝历代都干了。
只当是祖珽欲投机,博新主所好。
然而,接下来高俨所言打破了他们的预期。
紧接着方才所言,高俨眸光骤利:“限佛之策,可固国之根本;格物之事,乃尽术之善用!两者并行,上利国朝,下利黎民,有何不可?”
不少臣子倏然抬头,面带惊疑之色。
反对张雕所言的人们面色铁青,却终究没敢在当下触动高俨的锋芒。
祖珽执杖孤立,枯瘦的身形微微颤斗。
虽然极力掩饰,抑制不住向上扯动的嘴角还是出卖了他内心的狂喜。
赌对了!
这次冒险声援张雕,不仅为殿下打开了局面,还在殿下面前好好地表现了自己一次。
高俨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他转过头去:“张雕——”
“臣在!”张雕肃然躬身。
“限佛之事,”高俨语气郑重,“由你全权负责。各州县寺产、度牒清查名录,半月之内需呈报尚书省。之后逐步推行限佛之事。凡阻挠者,以抗旨论处。”
“是!”
高俨望向另一边:“祖珽——”
“臣在。”祖珽飘然下拜。
“依你所奏,三日内将格物院开设章程拟好,呈报与我。”
“是!”
“散朝!”
…………
含光殿内。
高俨接过张雕写就的具体规划,开始阅览。
不久后高俨将其读完,面露赞许之色。
“先生辛苦了。”
张雕摇头:“臣为黎民请命,何谈辛苦?倒是那祖秘书监所提之事……”
“国事为重,殿下可浅尝辄止……”他吞吞吐吐。
高俨微微无奈。
虽然张雕能认识到佛门扩张的危害,并心怀百姓社稷,但对器用之道还存在偏见。
他显然是和那些臣子一样,误以为自己欲搞些大兴土木、玩物丧志之事。
这种观念根深蒂固,高俨一时间自然毫无办法,但也不能放任自流。
他耐着性子:“先生可知,今日朝堂上祖孝征助了你一次?”
张雕点头,对此并未否认:“自然知道,限佛之事涉及诸多勋贵、豪族私利,为群臣所忌。”
“祖秘书监出言,既为臣分摊朝众,又将其所奏与臣所奏相绑,缓众意而全其策。”
“然众意虽汹,臣已事先求问诸重臣,其意下皆以为可,又有殿下决断,事必可成!”
祖珽在这次事件中起到的作用,主要是转移舆论焦点,主动充当靶子。
但正如张雕所言,有高俨支持,重臣不反对,此事必然可以被通过。
言下之意是,祖珽只是次要人物,却借此攀附,又提“格物”之事,乃是献媚。
“不错,先生所言有理,”高俨先是肯定张雕所言,随后却道,“但‘格物院’却是由我嘱意祖孝征,让他上疏此事。”
张雕眉头微蹙,面色有些不自然:“殿下之意是?”
高俨身体微微前倾:“先生欲限佛,清理国之蛀虫,清田亩,增丁口,实府库,明赋税,此乃节流之策。”
“而我欲设‘格物院’,究天算地,考工问器,改良农具、织机、器械,以增国力民产,此乃开源之策。”
“两者殊途同归,皆为富国强兵,外御穷敌,内安生民”。
高俨眼光奕奕:“若能格尽物理,明天文可观星象,知地理可摆兵阵,用水利可治洪患,晓农事可丰仓廪,通医药可治膏肓……何谓国事?此皆国事!”
张雕闻言默然,若有所思。
高俨接着:“格物之事固有大用,然众臣只当此为我一时之趣,而误将限佛之事也以为我好新求奇,暗失戒备。”
“先生可乘此,速行所言之策。使木已成舟,则不能翻复。”
张雕这才明白了高俨的用意。
他原本以为高俨终是年少,好新奇之物,担心被祖珽此类巧言令色之徒蛊惑。
没想到殿下心中却如此明晰,既求格物之用,又欲以此遮掩其推进“限佛”的决心。
他适才那份难以言说的忧虑彻底消散,站起身来,对着高俨躬身长揖,声音带着惭愧与郑重:
“臣愚钝!未能识明殿下用意,小觑格物之事,是臣之过。”
“殿下放下,臣必竭忠尽力以行,必不姑负殿下用心!”
高俨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张雕其人虽通明经史,但决不迂腐。
兼之其为当世大儒,学生众多。
他费劲心思向其解释被自己曲解的“格物”,就是为了从他这里传播开来。
试图起到达成“语料污染”的效果,逐渐将“格物”原本的内函替换为自己篡改的内函——即从形而上的哲学探究转为对事物实质的科学探究。
这大抵也算得上一种托古改制吧。
他扶起张雕:“先生所言,甚合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