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俨静静听完,心中暗自点头。
张雕这套方案,不象拓跋焘那样一刀切灭佛毁寺,激化矛盾。
而是以登记管理、纳入赋税体系、规范行为为主。
既有打击非法、充实国库的目标,又给守法的宗教活动留了馀地。
“条理清淅,不失为稳妥之策,”高俨沉吟点评道,随后又说,“佛门事非小,不可轻率。中书省可速拟章程,先呈给尚书省审阅,若无异议,再与朝会上书奏请。”
“推行务必稳妥,既彰朝廷法度,亦显体恤民情。着各州刺史、度支、御史台,先行梳理各地佛寺名册、田产简况。”
“臣遵旨!”张雕肃然领命。
这次“限佛”、‘勒佛’,并没有拓跋焘那般强硬。
一方面是因为如今北朝佛教极受尊崇。
毕竟身处乱世,朝不保夕,佛教那套“生死轮回”的说法还是有广阔的受众。
宇文邕灭佛之前,曾让僧道辩论多次,为他的行动做足了充分的舆论准备。
当然,等到他携灭齐之功,在齐地灭佛时便不再考虑那么多了,即便被怼回也敢强行推行。
另一方面,却是欲以制度的改变,限制佛门的膨胀、扩张。
如果单纯毁寺、令僧人还俗,只能有效一时。
时间一久,亦会回到原样。
只有破坏佛门屡屡兴起的生存环境,才能彻底将其控制在可控范围内。
正如导致士族政治走向落幕的,不是河阴之变、侯景之乱,而是科举制的成型。
逐渐取消佛门免税的特权,加之重新纳入赋税体系,才是消解其最佳解。
虽然灭佛之举可能会遭到许多人反对,但这是于公于私都有好处之事。
既能整肃风纪,又能充盈国库、补充人丁,对接下来应对可能发生的战事大有裨益。
…………
翌日,朝会如同昨日一般召开。
待各省、部门相继汇报政事如故后,高俨又宣读了任命特进王琳为扬州刺史、原扬州刺史卢潜为侍中的诏令。
众官员微微议论,多讨论卢潜入朝为侍中之事。
只有少部分人思考让王琳为扬州刺史的背后用意。
唐邕忍不住望向冯子琮,见其面色如常,便不做言语。
“卿等还欲奏何事?”高俨问道。
朝堂中一时寂静无声,没有人上前。
高俨再问几遍。
突然,有两人不约而同走上前来。
一位是中书令张雕,另一位是秘书监祖珽。
张雕手持奏疏,神色凛然;祖珽虽目不能视,却挺直脊背,令人啧啧称奇。
张雕率先开口,声震殿宇:“臣有本奏!佛门广占田亩、隐匿丁口,致赋税流失、民力疲蔽。臣请殿下颁诏整饬!”
随即展开奏疏,朗声宣读所言三策:严控度牒、厘清寺产、汰除不法。
此言一出,众议纷纷。
明眼人见是中书监张雕上奏,知道其出自琅琊王之意,遂不言语。
亦有人不知轻重,向张雕怒喝:“匹夫尔敢?佛门护佑国运,岂可妄动?”
“不错!一纸度牒岂能限佛?”另一位勋贵出身的官员,家中亦捐造了数座寺庙,此刻声色俱厉,“乡野愚民归依我佛,以求福报,乃向善之举!张中书所言‘私匿丁田’、‘干预乡里’乃欲加之罪!”
他的话立刻引起一片附和之声,多是勋贵或与佛寺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怒、焦虑和极力反对,这“限佛”、“勒佛”之策,触动的正是他们隐匿人口财产、托庇佛门的巨大利益。
“民有饥馑,何以尽归佛寺之过?分明是吏治不清!”
“仓廪空虚,乃兵祸频仍所致,何苦为难方外清修之人?”
“妄言国政?僧尼不过是讲经说法,导人向善罢了!”
“太武灭佛,天怒人怨,前车之鉴啊殿下!”
反对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殿内一时嘈切混乱。
支持张雕的赵彦深、冯子琮等人虽未出声,但神色凝重也在心中掂量殿下可能的应对。
唐邕微微皱眉,目光扫过情绪激动的群臣,又看向御阶之上不动如山的高俨。
斛律光则默然垂手,他们对佛门田产丁口之事本不太关注,只是觉得如此朝堂纷争实在有失体统。
唯有张雕本人,虽然被千夫所指,却梗着脖子,眼神依旧锐利,毫无退缩之意。
就在这沸反盈天的混乱之中,另一个声音高亢地添加了进来,瞬间压过了所有人的喧嚣。
“臣祖珽!请奏!”
这声音尖锐而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甚至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
众人皆是一愣,寻声望去。
只见一直立于御阶下方、双目失明、白发枯瘦的秘书监祖珽,不知何时已向前迈出了两步,几乎站在了张雕身侧。
他瘦弱的身躯挺得笔直,灰白的眼珠对着高俨御座的方向,枯瘦的手掌中,赫然也捧着一卷精心装束的奏折。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这个平日里以怪诞着称的瞎子身上。
刚刚还在为限佛之事争吵的大臣们都暂时摒息,想看看这位最近偃旗息鼓的怪才要唱哪一出。
祖珽丝毫不顾四周各异的目光,他侧耳微倾,似乎在确认众人的注意力已被吸引过来,脸上竟浮起一丝得色。
他朗声道:“张中书所虑,深谋远虑,洞察幽微!老臣拜服!”
此言一出,满殿又是一惊!这瞎子竟在此时公然支持张雕这“得罪满朝”的提议?许多反对者脸上的怒意更甚,看向祖珽的目光充满了鄙夷:瞎子也来凑这晦气?
祖珽对那无声的斥骂恍若未觉,他话锋接着一转,声音陡然拔高:“然!臣以为,张中书此三策,乃千金良方,可救大齐于膏肓之疾!然其效至宏至远,尚需假以时日……”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享受众人心中的疑惑,随即提高音量,挥舞着手中奏疏:“然时不我待!周寇窥视于玉壁,陈逆觊觎于淮南,晋阳烽火恐随时冲天而起!当此际,国力何恃?府库何充?兵甲何铸?民力何兴?”
他的话语充满了紧迫感和煽动力。反对限佛的大臣们暂时被他带入情境,也不由得摒息凝神。
“故臣祖珽,在此!献一条立竿见影、亦利长治久安之策!辅弼张中书所奏之事!”祖珽那灰白的眼珠似乎都因激动而焕发了神采(或者说众人脑补出了神采)。
他猛地向前一步,对着高俨的方向,然后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毫不尤豫地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祖珽的头深深埋下,双手高高捧起那份奏疏,声音带着一种夸张的虔诚、炽热、甚至一丝哽咽:“臣!叩请摄政琅玡王殿下!明诏设立——‘格物院’!”
刚刚还在为佛门争论不休的众臣,此刻的惊愕比刚才更甚十倍!许多人的嘴都张大忘记合上。
格物院?这是何物?这瞎子疯了吗?这是何意?与限佛何干?与国事何干?与周陈之患何干?
就连张雕都微露愕然之色,不解地看着跪在自己侧前方的祖珽,完全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最终齐刷刷地射向了御阶之上唯一的主宰者——高俨。
他依旧端坐在那略低于空置御座的席位上,从张雕奏事起就未发一言。
面对朝议汹汹的反对浪潮,他面容沉静;面对祖珽惊人的举动和离奇的提案,他眉梢微动,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预料之中且带着赞许的精芒,转瞬即逝。
偌大的太极殿,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粗重而不均匀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空气中弥漫着惊愕、茫然、不解和极度压抑的紧张感。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高俨缓缓伸出手,指向跪伏在地上的祖珽。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淅无比,穿透了这凝固的空间:“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