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高俨与高长恭的会面十分融洽。
高俨对琅玡王高长恭在晋阳前线稳定军心的行径给予高度评价。
高长恭同样积极评价了高俨在拨乱反正、重整朝纲上起到的决定性作用。
鉴于天色已晚,高俨也不想留下某些传闻,便不再留高长恭秉烛夜谈。
高长恭辞去后,高俨再度摊开纸笔,复盘着这次会面的收获。
高长恭的顺从,不仅意味着宗室中人对他所行选择毫无保留的支持,而且晋阳军队暂时也未有过大不满。
如今北齐主要的政治力量中,幸臣已被他干废,宗室选择服从,士人受到他示好。
剩下来态度有些暧昧、模糊不清的,便是掌握军队的勋贵。
虽然方才高长恭名义上请求自己将军权收归,但此事哪里有这么简单?
目前所得不过一个名头——不过这个名头也很重要。
有了这个名头,才能顺理成章一步步将其收归己有。
那么,究竟该怎样确定他在军队中的权威呢?
高俨想到了自己的前辈们是怎样做的,而且是真正意义上的前辈——高洋、高演与高湛。
在高澄这个众望所归的继承人遇刺后,高洋开始虽掌握大权,众人却未对其心悦臣服。
那些掌握军队的勋贵们尤其如此。
高洋于是在后来征讨柔然、契丹、库莫奚的途中,亲身上阵,大破敌军,赢得“英雄天子”之名。
终于将军国大事掌握于己手,并由此推行吏制、法制的改革。
虽然高洋后期疯癫嗜杀,但他前半生确实可圈可点。
至于高演、高湛,本就是与勋贵联合篡权。
以致于,高演上位后勋贵日盛,他欲与汉人大臣讨论政事都得与私下会见。
为了改变这般局面,他也立即向北讨伐库莫奚,大获牛马。
高演死后,高湛即位。
北周来犯,他亦是御驾亲征、坐镇前线。
邙山之战北齐大胜,虽不是其亲自指挥,但也成功确立了他对军国大事的领导。
由此观之,想要确定在军中权威。
最好的办法,就是御驾亲征,领导军队打一场胜仗,哪怕有些水分都可以。
后来北周宇文邕、南陈陈顼,恐怕都有同样的心思。
这也是高俨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战事如此关注原因之一。
可惜他对指挥战争实在是一窍不通,只会纸上谈兵,不能象伯父高洋那样亲自领兵上阵。
还可以学后人之事,举办一场声势浩大、严整军风的大阅兵。
并借此揪出军队中一些不能用的老将为典型,推行对军队的改革,从而彻底改造这支军队。
唐明皇李隆基便是这么做的。
但如今,高俨推行此事的正当性与对权力的掌控远远不如后人。
前两种方法都暂时做不到。
只能退而求其次,学高湛将大任委托给信得过的前线将帅。
若能得胜,他也能分到一部分功绩,赢得一部分将领的归心。
毕竟——只要你不在大后方微操,不乱搞事,也就混混战绩。
前线的将领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高湛将前线用兵布阵的重任赋予给段韶、斛律光,而高俨则赋予斛律光、高长恭。
不过,这也是权宜之计。
谁让两人的身份过于敏感,一个是顶级勋贵,一个是宗室子弟。
即便高俨相信他们忠心为国,但始终让他们担任军中最高职位,终究会引起有心之人的聚集。
而且北齐军队长期由勋贵、宗室把握,本就有些畸形。
还造成过“乾明之变”,对北齐的政治格局产生反噬。
是以,高俨关于北齐军队日后建设的策略规划是:
扶持底层、汉人将领,改变北齐军队上层长期被胡人勋贵拢断的局面;
部分勋贵、宗室或转为文职,或在别的地方发挥馀热;
最后,推动军事科技发展,强化其战斗力。
提拔底层胡人将领、汉人将领,并由他们逐渐替代宗室、勋贵。
这既符合大势所趋,也无形之中扩张了他对军队的掌控。
高俨想了想,在面前纸上写下“冯永洛”三个字。
他是个出身行伍的胡人,不知为何姓冯,得到了厍狄伏连的赏识与举荐。
既然自己欲提拔底层胡人将领,他倒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打破勋贵对于军权的拢断,赋予如他这般出身的人机会。
这是稳固根基、分化胡人势力的长远之策。
若能稍加扶持,令其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斩获战功,不仅能酬谢厍狄伏连的拥立之功,更能在勋贵盘踞的军中楔入一枚听命于己的钉子。
他醮墨在冯永洛名字旁写下“可积功迁”的小字。
至于汉人之中,北齐本地汉人世家大族已经被前些君主的大缺大德霍霍得离心离德。
想到这里,高俨微微头疼。
这段时间里,他虽重用崔季舒,让他奉自己命令向他们释放善意,却能只得到不咸不淡的答复。
不过这是有原因的。
被高欢认为本家的渤海高氏里,高敖曹因友军陷害死于非命,高仲密更是不堪受辱献虎牢关投奔西魏。
又经历了高洋的滥杀,高演、高湛的压制,自然心怀警剔。
创建信任的纽带很难,斩断它却很容易。
更何况这条纽带被高家人折腾了不知道多少回。
高俨有些无奈,思索许久,在纸上写下“王琳”、“杨敷”两个名字。
既然本地汉人世家对自己心怀芥蒂,他只好任用那些从外而来、没有根基之人。
王琳原是南梁大将,曾在侯景之乱中立下大功。
南陈篡梁后,他忠于梁室,起兵反抗失败后,便投奔北齐至今。
历史上,南陈北伐时,他被任命抵抗,却受同僚排挤。
最后城破被俘,南陈主将吴明彻担心生变,将其斩杀。
高俨脑中已有轮廓。如今崔季舒正使陈,若不能顺利稳住南线,当南陈太建北伐如期而至,王琳便是抵御陈师的一柄利刃。
他对南陈虚实了如指掌,在江东旧部中仍有威望,正是北齐当下所需。
高俨心中暗忖:“此人可用,更要重用。授其精兵,镇守淮泗重镇,既可抵御陈人,亦可借其威望牵制南朝人心。”
这将是一次大胆的尝试,既是重用,也是考验。
他在王琳名字旁写上:“扬州刺史,都督淮南诸军事,驻守寿阳。”
而杨敷能被高俨记下来,则是因为他有一个好儿子——隋越国公杨素。
不久前,杨敷还是北周的汾州刺史,坚守周齐前线的定阳城。
定阳被段韶攻破后,杨敷试图突围,最终还是力战被擒。
虽然他没有过多精彩战绩,但从他儿子的表现和他被任用于前线,想来是有一定的军事才能的。
“杨敷为人忠贞,倒是有些难办。”高俨微微思量着。
历史上,杨敷被俘后不愿屈服,在邺城忧愤而死。
“或许可以让他不与故主为敌,经略南方——就算是为了其子,也得把他拿下。”
高俨的思路逐渐清淅。
杨敷在北周乃一州刺史,若能使其投效北齐,以其在北周前线多年经验,对了解周军虚实、布置边备大有裨益。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信号——昭示新主高俨的宽广胸襟与求贤若渴。
若能成功,不仅能得一将,更能吸引其他心存疑虑的南北人才。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待之以上宾礼,缓图之。”
写完这一句,高俨缓缓放下笔,感觉肩上的责任愈发沉重。
提拔冯永洛是稳固根基,复用王琳是应对危局,收服杨敷则是关乎格局与未来的尝试。
军政改革非一日之功,这三步棋便是走向“内壮根基,外显气度”的开始。
窗外的夜色似乎淡去了一分,天际线隐隐透出黛青。
高俨搁下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
庭院寂寂,晨露未曦。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前夜的凝滞。
晋阳的烽火、南方的风波、玉壁的阴影,仿佛都沉甸甸地压向这座刚刚经历血洗的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