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王高延宗亦面色凝重地附和:“二兄所言甚是。陈人狼子野心,向来觊觎我淮北之地久矣!”
“且齐、周、陈三国中,陈最弱,仅凭天险苟延,攻坚掠地非其所长。陈主便是应允,又能有何实质助益?若其表面答应,实则坐观成败,待我朝与周两败俱伤之时再大举北侵,岂非正中其下怀,我辈反受其害?”
崔季舒沉吟片刻,语气亦颇含忧虑:“二位大王所虑不无道理。且陈主陈顼此人,野心勃勃,绝非易与之辈。”
“其北侵之意蓄谋已久,今闻我内变,必视作千载难逢之机。指望其按兵不动已属不易,若要求其出兵牵制周军,甚至……与我为盟?此策,险之又险!稍有不慎,便是引火烧身,贻害无穷。”
殿中一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唐邕的建议太过大胆,近乎离经叛道。
先前斛律光等人有些意动,此刻此刻亦不由凝神,认真权衡其中利害。
一直端坐主位、指间轻叩案几的高俨,眼中却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他捕捉到了唐邕话语背后更深层次的逻辑,这与他前世记忆中的某些外交博弈隐隐契合。
他缓缓抬起手,止住了几位宗亲的议论,目光锐利地看向唐邕:“仆射之意,当另有玄机?试为诸君详言之。”
唐邕迎上高俨的目光,精神一振,深深一揖道:
“殿下明鉴!臣所谓‘联陈’,绝非痴心妄想陈主会为前驱,发倾国之兵来助!此策乃‘攻心计’,旨在乱彼阵营,引敌生隙!”
他此言一出,如石破天惊,殿内气氛陡然一变。
他接着剖析陈人心态,条理愈发清淅:
“往日,我强齐雄踞中原,横亘其间,陈人畏我如虎,不敢生事,反与周人暗中勾连,各怀异图。然国朝甫经内变,国力显于疲态,此乃陈主眼中之机。”
“其若来寇,既可收江淮膏腴之地,立威固位;又可引周师东进伐我,使两败俱伤,陈人坐收渔利!”
众人不语,这些他们都已知晓,等待着唐邕接下来的发言。
“然则,”唐邕话锋陡然一转,语调变得冷峻而极具洞察力,“此贪胜之念,恰为撬动陈人,使其不敢轻易附于周人之关键!若我方此时反其道而行之,主动遣密使入建康,陈明三重利害。”
“其一,言明太后垂帘、殿下摄政、诸重臣协力,政令畅通,军权稳固。和士开等奸佞已除,正是上下一心御敌之时。若周人胆敢大举来犯,大齐必举国相抗,周人纵胜,亦必元气大伤,根基动摇!”
“其二,若趁大齐全力抗周之际,陈人悍然夺淮泗之地,周人见陈人坐大,以其贪婪本性,安能坐视陈人壮大于下游?恐周人趁陈人兵力被江淮牵扯、后方空虚之际,顺势舟师东下,直捣建康!彼时,陈将面临齐周夹击之死局!”
“其三,告知陈主:与其此刻冒险仓促北上,徒为周人火中取栗,何不暂且按兵不动?若我大齐挫败周军,则周之军力受创,其西线压力骤减;若我与周人战局胶着,亦可静待良机,待双方精疲力竭之时,择其薄弱处而动!此乃‘坐观成败,后发制人’之稳胜之道!汝为一国之主,焉能不行万全之策?”
唐邕深吸一口气,声音沉稳而清淅地总结道:“一则示国朝上下齐心,二则申天下大局,三则以‘坐收渔利’诱之。则陈主必然思虑,纵不为盟,也不会大加来犯。”
唐邕的声音沉稳而清淅地回荡在昭阳殿中,殿内一时间陷入寂静。
高俨眼中精光大盛,唐邕的策略宛如一道闪电,劈开了眼前的迷雾!
唐邕的策略虽然带着时代的烙印,其内核却直指外交博弈的精髓——利用信息差和利益权衡,离间敌人。
“妙!”高俨忍不住击掌赞叹,脸上首次露出激赏的笑容,“仆射此策,攻心为上,分化为要!化被动为主动,将疥癣之患陈国,瞬间转化为可资利用的棋子,至少也要使其成为壁上观者!好一个‘虚张声势’!此乃真正的‘合纵’之智!”
高俨的肯定如重锤敲在众人心头。
一直凝神静听的斛律光,此刻也缓缓颔首,刚毅的脸上浮现出认同:“唐仆射所言,深得兵法虚实之妙。”
“此法虽险,若能巧妙运作,确有可能慑其心志,使其按兵不动,甚至…暂熄北进之心。即便不成,也无额外损失。臣以为,可一试!”
赵彦深捻着长须,神情虽然依旧审慎,但语气已松动:“以攻心代强攻,以智谋补国力之虚,此上策也。只是…使者人选、措辞火候、密通渠道,稍有不慎便会弄巧成拙,反资敌以柄。必须慎之又慎!”
他看向高俨,补充道:“当遣心腹智谋之士,行秘密之事,传口信为佳,不留文本。”
高孝珩和高延宗对望一眼,两人脸上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但高俨和斛律光、赵彦深的肯定无疑增加了此策的分量。
高孝珩不再直接反对,转而提出具体的担忧环节:“若遣使南行,需时甚久。且密使需胆识过人、机敏非常,方能应对陈主及南朝臣僚之叼难。人选何在?”
冯子琮凝神片刻,肃然开口:“此事关乎重大,非等闲可托,需既通晓江南之事,又能彰显朝廷中枢之权威。”
“臣观在座诸公,崔中书监久历机要,明辨时势,更兼通达南北舆情。若以其为使,既能昭示朝廷诚意,又可借其才辩周旋陈廷,实为当前解国之急、纾边关之危的稳妥之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崔季舒身上。
崔季舒身躯微微一震,却并未推辞。
方才高俨的赏识、冯子琮的举荐,以及这关系国家存亡的重任,让他胸中涌起一股久违的热血与使命感。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向着高俨郑重一揖,朗声道:“殿下!值此国家存亡之际,蒙殿下信重,臣虽不才,愿效苏秦故事,为使江南!”
“定当竭尽所能,凭三寸不烂之舌,晓以利害,乱其心神,为殿下赢得喘息之机!”
他那清隽的脸上此刻充满了决绝的锐气。
高俨看着崔季舒,感受到对方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叔正胆识过人,才具超群,南使重任,非卿莫属!此事绝密,对外可称奉旨赴南方州郡巡视水旱灾情。明日黎明启程,轻舟简从,密赴建康!”
崔季舒当即应诺。
他随即又看向斛律光:“丞相,南方暂时由崔中书监斡旋,我军内核,仍须如丞相之前所定,全力巩固晋阳防线,严防周寇!请丞相速调兰陵王及晋阳附近精兵布防!”
“虽有联陈之策,亦不能轻视无防,严令江淮之地诸刺史、都督整军以待。”
“臣领命!”斛律光应诺。
高俨目光扫过众人,沉声做最后部署:“崔中书监将动身,中书之事暂由太傅所摄。”
赵彦深随之应下。
“太傅,请即刻拟定文书,以太后、陛下及我三人名义,严令各边州郡守将整饬军备,勿得懈迨!同时…加派精锐侦骑远出,严密监控玉壁周军动向!若有丝毫异动,八百里加急来报!”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沉重但无比坚定。
“京中事务,则由冯尚书令、唐仆射共理,务必稳住朝局,清查馀孽不急于扩大,先稳人心!散议!”
“遵旨!”众人齐声领命,神情凝重中又带着被激发出的昂扬斗志。
昭阳殿的灯火亮如白昼,殿外夜色更浓,寒意透骨。
但高俨知道,一场看不见硝烟却同样凶险万分的外交之战已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