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彦深之言,说了等于没说。
他说南北各有所好,都是珍品,没有劣品。
此言固然有理,但在当下语境,只能视为他想两不得罪。
又不敢彻底接受高俨的示好,也不敢立即当面出言拒绝。
而唐邕称赞国朝风度,当然也不是发自内心。
也是不敢贸然应允,转为用本朝拉踩江南风气。
这样说总不至于出错。
不过高俨转念一想,倒能稍稍理解他们的想法。
毕竟高俨是北齐皇室,在他们眼中,指不定又发了什么颠。
万一他们刚刚顺其意,表示要重现前朝孝文帝之图景时,高俨就突然变脸,斥责他们动摇国本。
岂不是得不偿失?
不如含糊过去。
高俨略感无语,但毕竟刚刚开始交集,两人一时不敢直言,也实属正常。
于是,他接着两人话往下说:“羊肉肥美,正需茗水解其膻腻;国朝雄浑,亦待教化易其粗鄙。”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圣人所言得之!”
高俨把话说得很明白,南北、胡汉各有所长,应当兼收并蓄,方能相得益彰。
然后引用孔子所言,“质”也重要,“文”也重要,两者缺一不可。
唐邕遂道:“殿下此言大善,臣先前失言。”
赵彦深亦是慢吞吞道:“臣也以为如此。”
两人心中俱是微动,琅玡王谈吐之间便引经据典,显然之前确有深意。
他们却不知道,此刻高俨正在心中感谢高考语文必背篇目。
“子曰”之句正是前世高中所背,虽已恍如隔世(并非恍如),仍然记忆犹新,张口就来。
这一次交锋,总算是高俨占据了上风。
他以饮茶之事起兴,向两人示好并表达重启汉化改革的意愿。
两人不敢接话,纷纷打算糊弄过去。
于是高俨用两人推脱之言重申其意,并引用圣人言论加以佐证。
两人得以见其诚意,绝非小儿一拍脑袋蹦出来的点子。
当然这是涉及整个国家的政策走向,绝不是一言半语就能定下的。
高俨所为,只是向他们稍稍点出此事,给他们透露一下自己的倾向、理想。
“此事言至于此,”高俨端起茶盏,微饮一口,“客套之言不再多说,我便不再拐弯抹角了。”
赵彦深、唐邕俱是正襟危坐,作出洗耳恭听的姿态。
“二位都是国之柱石,今日政事初平,百废待兴,我心难安,特请二公过府一叙,也好听听二公对于安定朝局、处理善后之良策。”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逡巡,观察着他们的细微反应。
两人闻言皆是一震。
知道高俨要开始谈正事了,没想到来得如此之迅速直接。
赵彦深眼帘微垂,看着茶盏中浮沉的茶叶,缓缓开口道:“殿下英明神武,一日间拨乱反正,朝野无不称庆。善后之策,当以‘稳’字为要。”
“冯尚书令处事老成持重,他所主持的按律清查、申明法度、安定人心之策,老臣深表赞同。唯有纲纪不乱,政令通行,人心方能归附。”
他强调的是“法度”、“纲纪”,偏向保守稳健,也较小限度地支持了高俨与冯子琮制定、执行的政策。
唐邕闻言,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随即沉声道:“太傅所言极是,维稳乃当前第一要务。不过,今日之‘稳’,非仅靠文告申饬、法度重申所能竟全功。”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高俨:“非常之时,必须施以严刑,震慑人心。”
高俨颔首,笑意更深,仿佛早已预料到两人所言:“太傅老成谋国,仆射强练务实,所见极是。”
他探手取过案上两卷帛书,推至二人面前。
“此乃明发州郡的太后懿旨,定乱安民,昭告和、陆罪状,止于首恶,馀者以朝廷法度清厘,胁从者既往不咎。”
此即落实前夜对冯子琮的指令,以“法度”为名画下清算红线,将权力行使纳入正统程序。
赵彦深匆匆扫过,见措辞严谨,恩威并施,紧皱的眉头稍展。
唐邕则是面色不改,仔细阅读。
两人读完,赵彦深叹道:“殿下仁义,此乃善举!”
高俨当即回应:“太傅谬赞,我欲保境安民,故不欲大动干戈。”
他又转向唐邕:“仆射所言有理,首恶虽诛,其党羽散布朝野、渗透军伍,非雷霆手段,如何能一举廓清?”
他语速略快,字字如锤:“我已命冯尚书令按律严查和、陆内核党羽,罪证确凿者,决不宽纵!该杀的杀,该抄家的抄家。”
高俨话锋微妙一转:“纲纪既彰,恩威亦施,方是长久之稳。若一味株连,恐令众僚自危;若一味放纵,又何以警醒后人?”
唐邕拱手:“殿下深谋远虑,内外皆明。既如此,臣无异议。”
赵彦深也道:“臣亦无异议。”
高俨对他们的态度非常满意,虽然暂时不敢直言改革之事,但已自觉称“臣”。
他们能这么快就接受了当前局面,自然不是因为高俨的“王霸之气”。
虽然两人都曾名列高纬登基初期的“八贵”,但他们不同于和士开等虫豸,是有政治理想的。
赵彦深是六朝老臣,遭到和士开的排挤打压,从实权的尚书令变为无权的司空,心中本就不满。
如今高俨将他升为太傅,在北齐官制中,太傅位列三师,高于作为三公之一的司空。
虽仍没有具体的职责划分,但仍能体现高俨比高纬、和士开更看重他。
因此,见高俨以礼相遇,加之些许威迫,赵彦深也就半推半就地接受了他的邀请。
而唐邕虽未遭过多打压,却意气颇高,又有实干之才,心怀抱负。
和士开等虫豸未有寸功,却居其上;高纬年少昏庸,无明主之象。
他口上不说,心中亦不太满。
如今和士开等人被杀,又见高俨不似庸碌之人。
虽对原位居其下的冯子琮成为其上级有些不适,但总没有对和士开那般抵触。
因此审时度势后,两人纷纷选择依附高俨的阵营。
三人所聊不再深入,而是浅浅谈了谈一些琐事。
因为不再谈大事,接下来所聊较为流畅,算是宾主皆欢。
不久后,赵彦深、唐邕纷纷主动选择告退。
离开琅琊王府,唐邕忍不住向赵彦深问道:“太傅谨慎处世,怎么今日却响应琅玡王殿下之邀?”
赵彦深先是微笑不语,见唐邕再度追问,才慢悠悠吐出一句:“殿下少年英才,乃圣朝之幸。”
唐邕心中对他的发言表示呵呵,这个老狐狸怎么可能就因为此事出山?
他累侍历朝,掌管机要,北齐朝堂中的血雨腥风却沾染不到半点。
先前虽被和士开打压,也能全身而退,怡然自得。
仿佛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如今琅玡王刚用事,以他谨慎性格绝不可能贸然押宝。
唐邕敢笃定,赵彦深要么得到了琅玡王的重诺,要么受到了琅玡王的威胁。
他也不戳破,顺着其言赞道:“太傅所言甚是。”
两人行礼别过,各自离去。
事实上,唐邕的猜测没错。
高俨一开始遣使者前往其府上邀请赵彦深前来。
赵彦深一直称病,不能承受舟车劳顿。
他还表示自己没有功绩,无法胜任三师,对高俨给他升迁的太傅之位推辞不受。
高俨遂让使者带上一柄宝剑,赠给赵彦深。
并告知他:此乃天子之剑,如今赠予他斩杀误国之人。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但也留给他台阶下——只要接受下来,就给你极高的待遇。
但如果不接受的话,你猜猜所谓的“天子之剑”是用来干什么的。
赵彦深乘上回府的马车,目光幽深。
高俨所言所行的果决明断与少年意气,在他脑海中与另一名已经离世的少年逐渐重合。
那名少年曾紧紧握住他的手,含着热泪对他说:“以母弟相托,幸得此心。”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还叫做赵隐,不以字“彦深”行世。
那名少年叫做高澄,谥为文襄帝。
他掀开车帘,望向天空。
良久后,他微微叹道:“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