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台中,高俨让冯永洛向其报告之事再度告知冯子琮。
冯永洛遂简明扼要将此事复述一遍。
冯子琮听后,沉思一会儿道:“和、陆党羽虽众,但多树倒猢散之辈。只需诏令其罪状,命各司按律清查即可,不可再兴大狱,徒增人心惶惧。”
“正该如此!”高俨深以为然,“首恶已除,馀者以稳为主。明日你便拟旨,公告和、陆罪状,一切依朝廷法度来办,胁从者酌情不问。”
“一切依朝廷法度来办”,指该杀的杀,该被抄家的抄家。
此时绝非心软之刻,必须以雷霆手段震慑诸臣,确定自身的权威。
而“胁从者酌情不问”,则颇有讲究。
说白了,和士开用事多年,朝堂上下或主动或被动帮助过其行径的不知有多少。
“酌情”则意味着:我知道你们之前闹得有多欢,过去的事情不再多加追究;但如果以后再想搞事,别怪我拉清单了。
虽然释放了宽容不追究的政治信号,但通过模糊的“酌情“二字保留生杀大权,形成一种未知的威慑力。
所谓“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
相当于变相加强了自己的权威,又同时稳定人心——不加以威胁,他们反倒不会安心。
高俨转头对冯永洛说:“我与令公所言,你皆如实告知两位领军。”
冯永洛应下,随后告退。
冯子琮望着其离去背影,若有所思。
高俨看到他面上表情,遂问:“令公以为如何?”
“厍狄司空大概欲致仕了。”冯子琮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高俨立马知晓其意。
厍狄伏连作为临时添加的政变同伙,虽立下功勋,却是半被胁迫的。
加之他作为统领禁军的领军将军,理论上应该对皇帝保持绝对忠诚,但却参与高俨造反之举。
不说高俨能否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就是他自己心中也未必释怀。
如今被封为司空,虽无实际权责,仍位列三公,因此萌生退意。
冯永洛应是其欣赏、信任之人,厍狄伏连借此机会将其举荐给高俨。
若其得到高俨赏识,一可向高俨表示自己的忠心;
二来,冯永洛必然承其举荐之恩,将来自会回报。
而高俨也看出这一点,便让冯永洛自行向冯子琮汇报,自是有提携之意。
高俨点点头:“冯都督相貌非凡,日后可擢拔之。”
说到“都督”之时,高俨忽然想起,这个冯永洛正是历史上亲手斩杀和士开之人!
历史上那个高俨大概没有自己这般强势,政变中用兵之事大概由厍狄伏连具体安排、策划。
应该就是他派冯永洛在御史台将和士开斩杀。
而自己下令高舍洛埋伏在御史台,倒是让冯永洛失去了立功的机会。
不过又因如何处置和、陆同伙一事上,他进入了高俨的视野。
需要注意的是,“都督”一职可大可小。
如“宇宙大将军”侯景的“都督宇宙诸军事”,其实就是权臣的“都督中外诸军事”,理论上号令天下兵马。
高俨的“都督京畿军事”则是首都军区司令——京畿大都督,号令京畿军士。
而冯永洛虽也是都督,其前面名号史书甚至都懒得记,只说是“都督冯永洛就台斩之(和士开)”。
故高俨先听其名,并未意识到其就是斩杀和士开之人。
毕竟史书上对其描述就寥寥几笔,又是“都督”这个十分模糊的官职。
直到将其与厍狄伏连关系、职位等等联系起来,才想起此事。
冯子琮听高俨称赞之语,明白他意欲接受厍狄伏连的示好。
既为安抚厍狄伏连,也不乏对冯永洛的欣赏之意。
冯子琮语气诚挚:“殿下宽厚仁爱,老臣佩服!”
他又道:“今日事成,全凭殿下英明果决,不然我等必逡巡不敢进。”
高俨摇摇头,摆手道:“幸赖诸公戮力同心,天时、人心在我。若无令公居中策划,军士立志除贼,事恐难成。”
他说的也是事实,人们对于高纬、和士开的怨气已经到达了临界点。
不然军士们绝无可能如此轻松就被调动起来。
冯子琮见高俨并无骄矜之色,心中一动定,脸色凝重起来:“殿下,大局虽定,馀波未平。至尊处,虽安置妥当,然其心难测。段平原王那里……”
他顿了一下,观察着高俨的神色。
高俨立刻接道:“方才我已亲去探望。段王精神尚可,勉力与我交谈。他明了局势,虽未直言,但已有其实,举荐兰陵王以表其意。”
“哦?”冯子琮眼中精光一闪,“段王之荐,必是深思熟虑。兰陵王确是将才,只是…其身份也颇为敏感。”
高长恭同样也是文襄帝高澄之子,与广宁、安德二王是亲兄弟。
二王皆有封赏,冯子琮微微担心此举会让文襄一脉势大。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高俨摆摆手,显得颇为果断,“当务之急是还是稳住军心朝局。段王既荐,便说明可用。稍后便会颁诏,令兰陵王尽快秘密返京述职。”
他必须趁段韶这位军中定海神针还在时,促成此事。
一来,可借段韶昔日馀威和提点之情,将高长恭拉拢至麾下。
二来,也是防止斛律光代表的胡人武勋在北齐军队中一家独大。
高俨相信斛律光的赤诚,但不相信他背后的武勋集团。
毕竟北齐已有“乾明之变”这一武勋联合宗室搞事的先例,使高俨不得不防。
他打算借此一事扶持高长恭,不说让其能与斛律光分庭抗礼,但也得稍稍补充段韶原先的生态位。
可惜高长恭身为宗室,不是最佳选择,只能算权益之计。
“遵命。此外,太后旨意须立即通传各州郡,安抚地方,尤其是晋阳留守及邺城周边军镇,更需特加申明,免生疑窦。”冯子琮补充道。
此处冯子琮特意提到晋阳,是因为晋阳在北齐时期不仅是最为重要的军事重镇,在政治地位上也尤为而超然。
高欢时期,他便坐镇晋阳,遥控邺城朝局,到了高澄时也如此。
此后北齐诸帝,常年在晋阳、邺城之间来往,有些皇帝甚至是在晋阳登基的。
晋阳的政治地位可见一斑。
正因晋阳的地位如此重要,对其处理更需谨慎。
高俨沉吟:“晋阳乃我大齐根本,尤为重要。着令以平原王段韶、右丞相斛律光与我联署行文,申明太后临朝、清君侧之旨,安定军心。”
“严令各守其职,敢有妄议鼓噪者,军法从事!”
他把段韶、斛律光的名字和自己绑在一起,以他们二人来背书,从而初步在北齐军队中树立自己的威望。
“稳妥之至,”冯子琮赞道,随即又道,“今日朝会未举,臣以为明日仍需罢朝,使人巡查监视朝堂诸公卿,莫让他们相会勾通,以免生事。”
“此言有理,”高俨称是,“传太后懿旨:为安宫掖,定人心,罢朝一日。命御史台即刻派人分赴各司,巡查值守,申明法纪,有怠忽职守、散播流言者,严惩不贷。”
“待后日,再行大朝。大小事务,暂由尚书省接管,有事通禀太后、呈给我批阅。”
暂时罢朝,自然是为了避免将百官聚集,以免惹出事端,无法收场。
如冯子琮所言,防止他们互相串连,将他们分散为一个个独立的个体,绝大多数人失去集体的支撑后,只能顺势而为。
对所谓“怠忽职守、散播流言者”重拳出击,则是对那少部分人,将他们处置后,可能的反对力量的组织度便会大幅下降。
现在,高孝珩被任命为录尚书事,冯子琮被任命为尚书令。
录尚书事在地位上略高于尚书令,但录尚书事在一般情况下更偏向属于荣誉性质的虚衔。
而尚书令不但管理尚书省事务,还有纠察职责,更符合一般意义上的宰相。
高俨说“大小事务暂由尚书台接管”,其实就是确认了冯子琮为相。
而高孝珩的录尚书事则没有那么大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