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段氏兄弟的忧心忡忡,高俨此刻倒是心情不错。
打道回府的路上,他在马车中一边望着沿途邺城景象,一边思虑本次政变的得失。
首先是具体的政变过程。
虽不能说是龙争虎斗,但也可以称得上菜鸡互啄。
前身的安排简单粗暴,高俨既没时间、也没经验去修改调整,只能萧规曹随。
但相对于高纬、和士开、陆令萱等人,他那憋脚计划已经算是深谋远虑了。
又遇上刘桃枝“献”五楼门这一运气爆棚之事,才让本次政变如此顺利。
不过,刘桃枝所谓“献门”,究竟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还很难说。
高俨没忘记这位北齐第一刽子手曾是高洋的亲信。
乾明之变后他却毫发无损,最后还为高湛、高纬父子信赖。
背后种种不由令人遐想。
虽然史书上高俨就是被他所杀,但现在一来刘桃枝立下“功绩”,二来他是“历朝忠臣”,高俨需留下他以示宽容。
总之,本次政变的具体操作中,高俨做得并不怎么高明,但胜在敌人更菜。
接下来是对事后的处理。
高纬作为他撑起的一面旗帜,暂不能使其出现差错。
将他幽禁在宫中,与外人断绝联系是最佳选择。
接下来,高俨与广宁、安德二王和斛律光、胡太后、段韶先后会面,并取得了他们的支持。
北齐朝堂主要分为四大势力,一是武勋集团,二是门阀士族,三是宗室,四是依附于皇权的幸臣团体。
需要指出的是,在刻板印象中,武勋是胡人,门阀是汉人。
但实际上也有反例,比如段韶作为顶级勋贵就是汉人,胡人里也有新贵门阀。
将北齐诸多朝堂之争简单视为胡汉之争是不恰当的。
自乾明之变后,武勋与宗室合谋,压制门阀士族,彼此间多有怨气。
不过近年来,和士开、陆令萱等佞幸实在不干人事。
别说武勋、士族、宗室了,就是部分幸臣都不太看得上他们。
而高俨获得了广宁、安德二王和斛律光的支持与默许,相当于团结了宗室、武勋两大力量。
此外,高俨内核团体中也有冯子琮、王子宜这样的士人,高俨也打算提拔出身博陵崔氏的崔季舒。
虽然门阀士族总体上对北齐权力中枢的影响力不足,但仍然不容小觑。
换言之,高俨纠集了北齐朝堂上的三大力量,去应对剩下的半个幸臣集团。
并借事后封赏,夺取了宫内、禁军的控制权,与尚书台等官僚机构的控制权,加之本身掌握的京畿地区的兵权。
此外,高俨还说动了胡太后,将高纬及其幸臣团体依赖的皇权进一步分散。
可以说,现在的高俨就是名副其实的“权臣”了。
探望病中的段韶后,他选择助高俨一臂之力,并向高俨举荐兰陵王高长恭。
也就是说,此刻北齐三杰事实上都站在了他这一方。
这般场面,如何不能让高俨有些许慰借之意?
不过,京畿地区虽然在掌控之中,但不代表此间事了。
除了时刻盯防朝堂中是否有人尝试与高纬串联,还要注意在外大将、刺史,有没有反抗之意。
另外,北周、南陈也有可能趁北齐此刻国事动荡,兴兵来伐,不得不谨慎。
北周权臣宇文护本人的军事水平虽然一般,但在他统领下,北周国力日益上升。
麾下又有韦孝宽、宇文宪、尉迟迥等大将,皆是一时英杰。
历史上北齐便是被北周吞并,其威胁无需多言。
而且此时南陈正值极盛,陈宣帝陈顼刚从侄子手中夺取帝位。
不久后会发动南朝历史上少有的有较大战果的北伐——“太建北伐”。
南陈借此一度掌控淮河以南地区,大将吴明彻、萧摩诃一举成名。
北齐在综合实力上能稳压它俩一头,但架不住多年内耗,不能完全发挥应有的实力。
此外,北周、南陈联合起来攻伐北齐,也绝非不可能之事。
除北周、南陈外,此刻东亚大陆上还有一个对北齐有巨大威胁的政权,即突厥。
自草原霸主柔然被突厥击败吞并后,齐、周两国都不得不面临这个新生强权的胁迫。
突厥也借中原分裂的局势,时而与北周联合攻伐北齐,时而与北齐密谋北周,两头捞好处。
但总体而言,突厥与北周的关系更好,几年前曾响应北周大举伐齐。
如今北周皇帝宇文邕的皇后也是突厥可汗之女。
也就是说,如今北齐不仅要担心北周东出、南陈北伐,还得时刻小心突厥南下。
嘶——这样想来,北齐目前的境遇还是内忧外患啊!
高俨摇摇头,暂时不再想较为遥远之事。
目前最主要的还是不让这次政变成为“高俨之乱”。
总体而言,本次政变在具体的操作上略显稚嫩拙劣,但在大的战略及后续处理上没有出差错,可以说是差强人意。
顾然后续还需面对人心不稳、敌国兴兵等问题,但总比史书上高俨死于非命好太多了。
“革……咳咳,汤武革命尚未成功,吾当勉励之!”高俨自语。
马蹄踏在邺城清扫过但仍残留着肃杀气息的街道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高俨收起初时心绪,心头那份初掌大局的志得意满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审慎。
他掀开车帘一角,望向渐沉的暮色。宫阙的轮廓在夕阳馀晖下显得格外威严,也格外沉重。
“今日不过除去几只蛀虫,大厦的根基仍需悉心加固。”他低声自语,目光扫过车窗外交替出现的平民屋舍与权贵府邸。
政变的狂风暴雨似乎已经过去,但水面之下,潜流涌动。
斛律光的默认是权宜,二王的归附是观望,太后的垂帘是像征,段韶的举荐是期许……这些,远不是终点。
车驾在熟悉的琅琊王府门前停下。府门高悬的灯笼已然亮起,映得门楣上的“琅琊王府”四字金碧辉煌。
但高俨凝视着那熟悉的门楣,脚步却微微一顿。
昨夜从这里出发时,他还是一个前途未卜、生死难料的亡命亲王;此刻归来,却已是邺城幕后真正的掌舵者。
这身份转换之剧,饶是身为穿越者,也难免心潮起伏。
他深吸一口带着晚秋寒意的空气,按捺下纷杂的思绪,举步踏上府阶。
守在门前的亲卫见他归来,精神皆是一振,挺直腰板,眼神中透着一股与有荣焉的振奋。
“殿下。”总管迎上前来,脸上混杂着劫后馀生的庆幸与敬畏,深深一揖。
“恩。”高俨微微颔首,一边解下披风递给他,一边问道:“府中可无恙?王妃安否?”
“回殿下,府中一切安好。王妃……王妃从殿下入宫后便一直守在书房,未曾歇息。”总管小心翼翼地回答。
高俨心头微动,脑海中浮现出李英娥那双含着愁雾的眼睛。
他点点头,未再言语,径直穿过庭院,朝着灯火通明的书房走去。
推开厚重的房门,只见烛火摇曳,李英娥果然端坐在书房中。
她已换下昨夜那身被夜露浸湿的单薄中衣,穿着一身素雅的常服,但未施粉黛的脸上仍有难掩的憔瘁,眼圈微红。
当看到高俨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她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如同黑夜中点亮的明灯。
随即她又迅速垂下了眼睑,掩饰住瞬间的波澜,只剩下一丝努力维持的平静。
“大王……晚归了。”她起身,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斗,象是怕惊扰了什么。
高俨心中泛起一阵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个十三岁的少女,虽为王妃,实则在乱世旋涡中脆弱如风中蒲苇。
她的徨恐不安,不仅仅是为他,也是为她自己不可知的命运。
“我回来了。”高俨走到她面前,放缓了声音,“今日事已平息,劳你担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