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发现自己方才似乎掉入高俨的陷阱之中。
从开始到现在,自己的情绪一直被他调着走。
他对高俨的质疑,高俨都能一一回应。
高俨向他发问,他却无言以对。
关键是——高俨并没有让他对产生敌意不满,反而使他隐隐有欣赏之意。
方才被高俨呛到,他不由重新回顾起高俨之前所言,仔细思考后发觉不无道理。
斛律光思索着,忽然问道:“琅玡王欲作忠臣邪?”
高俨正声道:“我非忠于君王之臣,乃是忠于天下之臣!”
此言一出,掷地有声,殿内众人皆若有所思
斛律光眉头微皱,但也没有出言反驳。
冯子琮眼见局面僵持,心中一动,上前一步:“右丞相!今日之事,诚如殿下所言,皆因权奸逼人太甚,朝野怨愤已达极点。”
“殿下身为宗室重藩,顾念社稷危倾,行此非常之策,虽行险着,实出无奈!”
“右丞相乃国之栋梁,功勋卓着,素孚众望,值此动荡之时,正需仰仗丞相之力,扶保新局,安定人心啊!”
冯子琮这番话,既是捧高斛律光,也是给双方台阶下,更暗示高俨大势已成,希望斛律光能认清现实,考虑合作。
“冯仆射,好一个‘行非常之策’!”斛律光将目光转向冯子琮,并没有理会其言语中的善意,“昔日汾北之时,你奉陛下之命使周,方有今之地位。可曾念过陛下之恩?”
斛律光所“汾北”一事,是去年时宜阳之战后,他趁机夺取汾北之地,在此筑城。
守在隔壁玉壁城的韦孝宽认为他所筑之城是心腹大患,出兵攻之,但被击破。
此时冯子琮受诏与韦孝宽亲面要结,周齐之间遂停战,斛律光夺取汾北的战果得以稳固下来。
冯子琮于是因功被高纬封为昌黎郡公,迁尚书右仆射。
斛律光言下意,冯子琮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这般武勋在外攻伐,加之皇帝宠幸,才有今日地位。
为何抛却陛下恩情,却作枉为人臣之举?
冯子琮不语,只是默默退下。
并非他无言相对,而是刻意示弱,将舞台留给这一幕的主角。
在他的视线中,高俨果然缓缓站起身,接过话茬:
“昌黎公所念者,非陛下一人之恩。而是黎民百姓哺育之恩,山河万里托付之恩!”
“昔年汾北筑城,丞相铁骑踏碎周人肝胆,所求岂是私禄?是为大齐万世基业!”
“今和陆乱政、国库空虚,边关将士冬无棉甲、夏缺粮秣,此等蠹虫不除,丞相纵夺百座汾北坚城,可能弥补奸佞蛀空的江山?”
“昌黎公所为,非为门户私计,乃是欲效丞相为功于社稷!”
他一步一步走下御阶,直至与斛律光相隔丈许距离站定,目光平视。
少年的身形在魁悟的斛律光面前显得有些单薄,但眼神中的坚定与深邃却远超其年龄。
未等斛律光出言,高俨紧接着方才所言继续开讲。
“右丞相,我问你一事,”高俨的声音不高,却清淅地传入殿中每个人的耳中,“我大齐雄据河北,有山川之固,甲兵之利,昔年丞相邙山、宜阳大破周贼,何其壮哉!”
邙山、宜阳二战是斛律光生平最为得意的两次战役,听到高俨称颂其的功绩,他也不禁略生自得。
随后高俨话锋一转。
“然,为何近岁以来,朝廷奸邪当道,忠良见弃,国政日非,武备松弛?”
他话语一顿,环视殿中重臣悍将,最终目光锁定斛律光:
“周贼在关中厉兵秣马,隐忍不发,其所忌惮者,非晋阳甲兵,非邺城宫阙,实乃如丞相这般的北境长城!”
“丞相!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高纬昏聩无能,宠幸奸佞如和、陆者,更是刻薄寡恩、猜忌成性!有他在位,丞相这北境长城,能得善终?我大齐国祚,又能延至几时?”
高俨的话象一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斛律光强硬的表面,直抵内心最深处那一丝不易示人的忧虑——关于自己的功高震主,关于高纬的刻薄寡恩,关于北周的虎视眈眈。
就在不久之前,斛律光得胜班师回朝途中时,高纬心生猜疑,突然要求其就地解散军队。
斛律光认为军士有功,应该慰劳后再解散,所以继续班师。
听闻斛律光仍然在途中,高纬大惊,急忙召见斛律光入宫,并急令军队解散。
从此之后,斛律光意识到自己虽身为高纬岳父,但仍饱受猜忌,心中无奈但也毫无办法。
看着斛律光沉默不语,高俨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
后世常有人认为斛律光愚忠,在高俨看来则不尽然。
就之前被勒令解散军队一事,斛律光是非常清楚自己遭受高纬猜忌的。
他在历史上高俨政变时,选择助高纬镇压政变的操作,虽被人诟病,从他的角度思考,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
一来,高纬虽猜忌他,但终究是其女婿;高俨之举虽合其心意,但与他并无瓜葛。
二来,他可借机向高纬表忠心,弥补前些时间解散军队之事带来的负面影响。
三来,他希望展现自己的能力与威望,让高纬开始倚重他。
他忠诚不假,但绝不是毫无底线的愚忠,而是有自己的考量的。
可是,斛律光虽在行军打仗上颇有建树,但在政治之事上却有些单纯天真了。
历史上,他抓住高俨后,居然试图向高纬为其求情,说高俨年纪小不懂事,这次政变是做着玩的。
这就是把高纬当小孩子耍了,人家都把托孤大臣、帝王宠臣、朝堂重臣(都是和士开)都杀了,岂是你一句轻飘飘的“轻为举措”就能盖过去的?
别说高纬了,就是刘禅来了,哪怕是司马衷来了,都不免生出不满之意。
而他在这次政变中展现出的能力与威望,没有让高纬产生倚重之意,反而加深了他的猜疑与担忧。
后来北周韦孝宽派人散播的一句“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一句“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竖”,加之北齐内部祖珽、陆令萱的煽风点火,彻底让高纬动了杀心。
斛律光之死,死在一个低估,两个高估。
低估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性;高估了自己的政治手腕,高估了高纬的智商。
对了,杀死斛律光者,还是那位刘桃枝。
正史上,高俨也是死于刘桃枝之手,一场政变的双方主帅,最终居然都死于同一人手中,这也是令人哭笑不得。
斛律光虽然于政治上小白,但并非愚钝。
高俨所言句句诛心:邺山、宜阳大胜的荣光犹在,但大军凯旋途中突遭勒令解散的冰冷旨意亦如昨日。
高纬那日毫不掩饰的猜忌目光,像芒刺般扎在他的背上。
他为国征战数十年,立下赫赫功勋,更将长女、次女分别嫁入宫中,所图的正是君信臣忠、国泰民安。
然而,高纬的刻薄寡恩、昏聩无能,他也看在眼中,只是无可奈何。
高俨捕捉到了那转瞬即逝的动摇。
他踏前一步,声音低沉不容置疑:“右丞相,你忠于者,可是高氏江山、大齐社稷?抑或是那个只知宠幸和陆之流、构陷功臣、荒废国政的‘无愁天子’?”
斛律光瞳孔微缩,喉头滚动了一下,终未发声。
“我知丞相忠于大义,”高俨语气放缓,透出对这位宿将的敬意,“我也知丞相念及皇后之恩,顾念翁婿之情。”
“然情义可存于私室,岂能裹挟国事?”
“且高纬宠幸穆氏,立其子恒为皇太子,皇后之位,焉能长久?”
斛律光一直是沉默地静听着高俨所讲,但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喝到:“够了!”
高俨却当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讲下去。
“右丞相!你以他虽是庸主,受奸臣蒙蔽,尚存一丝明理。”
“解散大军一事,你只道是寻常猜忌,事后小心些便是。”
高俨的声音音量逐渐提高,语气从激昂变得严厉。
“你却不知,昏君之侧,必有妖孽横行,而那妖孽,正是出于其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