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高俨大事初成,根基不稳,正是急需用人之际。
若能使此两人为他所用,自是好事。
二王对视一眼,高孝珩使了个眼色,高延宗会意。
他霍然抬头:“殿下既清君侧,当速正大位!高纬昏聩失德,岂配再居九五——”
话音未落,高孝珩已厉声打断:“五弟慎言!陛下乃先帝血脉,纵有过失,亦当待太后懿旨!”
高俨静静地看着二王的表演,他也明白,这是他们故意做给他看到的。
两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
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他们选择支持这次政变,但不希望看到纂位之事——至少不是现在。
见高俨不语,高孝珩转向他,姿态愈发恭谨:
“臣以为,至尊有恙,当先令太后垂帘,殿下监国摄政,待朝局平稳再议嗣统,方为万全之道。”
殿内霎时死寂。
高延宗主张废帝再立,锋芒毕露;高孝珩抬出太后垂帘与“监国”之名,表面持重,实则却是为将高俨指明权臣之道。
两人一唱一和,尤其是高孝珩之语,虽未道明,但殿内众人无不知晓其用意。
高俨面上沉默,心中正飞速思考着。
他明白,自己以清君侧之名发动宫变,与高演、高湛的乾明之变不尽相同。
乾明之变虽也是宗室藩王矫诏诛杀顾命大臣,但是有根本性的不同:
其一,高演、高湛二人行动的合法性由娄太后亲自为他们明确背书;
其二,乾明之变的内核目标就是废黜皇帝高殷,并铲除高洋留下的以杨愔等为首的顾命大臣集团,达成所谓的“废昏立明”。
而本次政变的口号及明面上的目标是“清君侧”,也就是说,合法性需要皇帝本人背书,内核目标的完成度也需要皇帝本人证明。
所以,短期内、明面上,高俨不仅不能行废立之举,还必须得确保高纬的安危。
不过,高孝珩也为他指出了那条权臣之道:
至尊有恙(不管是吓得还是逼得),令太后垂帘(补足政变的合法性与权威性),高俨监国摄政(懂得都懂),日后再议嗣统(等权力掌牢了再为所欲为)。
不管二王内心是如何想的,当他们说出这些话时,就表明他们在明面上已经暂时选择了臣服。
这些话如果流露到高纬耳中,以他那不问世事、“无忧天子”的性格,也会恨二王恨得牙痒痒的。
众人摒息,目光齐聚御座——十四岁的少年亲王指节叩着鎏金扶手,甲胄上未干的血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皇兄所言深合我意。“高俨终于起身,声音打破沉寂,“陛下受惊卧病,当请太后临朝称制。至于监国人选——“
他目光掠过二王或沉静、或耿直的面容,突然转向冯子琮:“仆射何在?”
冯子琮趋前躬身:“臣在。”
“即刻拟诏:尊武成太后垂帘主政,广宁王孝珩录尚书事,安德王延宗为司徒。”高俨的语气先是平缓,后又骤然变得凌厉。
“我以京畿都督总领禁军监察百官——此诏立马驰送邺城诸门,敢匿不宣者,斩!”
“另,原尚书右仆射冯子琮为尚书令,领军大将军厍狄伏连加司空,原治书侍御史王子宜为御史中丞,开府仪同三司高舍洛为领军将军,中常侍刘辟疆为中侍中,其馀军士,兼有封赏!”
众人纷纷拜谢,齐声:“殿下英明!”
随后,高孝珩、高延宗被邀请上座,位置仅次于冯子琮。
既然二王下定决心选择投效,高俨也果断选择接纳他们。
录尚书事与尚书令职责相同,管理尚书省,地位略高于尚书令。
让高孝珩录尚书事,是对其献策的回报,也有借其名声、宗室身份稳定朝局之意。
高延宗为司徒,目前暂不需要其在军事上助力,故封此虚职以安抚宗室。
冯子琮作为政变主谋和关键策划者,由尚书右仆射升至尚书令,加之原先兼职侍中,则可掌控尚书、门下二省。
厍狄伏连作为后添加的将领,又因其身为禁军领军却参与政变之事略显尴尬,暂加三公中的司空,虽是虚衔但也足够显贵。
王子宜升为御史中丞,是接替了高俨原先的职位,为御史台最高长官,掌控监察弹劾大权。
高舍洛为领军将军,接掌禁军;刘辟疆为中侍中,控制内廷。
最重要的是,高俨本人继续都督京畿军事,确保兵权内核在握,不必加封其他官职,便可保证政变成果。
纷纷听过高俨对自己的任职处理,众人皆内心一定。
有喜形于色者,如高舍洛、刘辟疆;有微微苦笑但也安下心来者,如厍狄伏连;亦有面色不变者,如高孝珩、冯子琮、王子宜。
而高延宗却有些漫不经心,不甚在意自己受到了什么封赏。
高俨将众人神态表情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这次“分赃”,虽然谈不上人人公平公正,但也算得上合情合理了。
“此外,凡参与军士者,皆赏金、银各十两。”
高俨接着补充道:“赏赐钱财由我府中出。”
厍狄伏连会意,走上前道:“臣替诸将士谢过殿下大恩!”
高孝珩待众人谢过高俨,又似是不经意提到:“近日,平原王正病笃,殿下可使人探问。”
高俨闻言,心念一动。
平原王,即左丞相段韶,亦是北齐三杰之一。
虽然其名气不如斛律光、高长恭,但论功绩、能力,他才是毋庸置疑的三杰之首。
后世有人将他与南朝梁的韦睿并称,都是立下大功却未入武庙的代表。
段韶与高欢的亲戚关系,正如高俨与冯子琮的关系,互称姨父和外甥。
因此亲密关系,加之段韶少有将才,高欢将他放在左右。
后来,在东西魏时期的邙山之战中,段韶还从西魏大将贺拔胜槊下救过高欢一命。
高欢生前曾嘱托高澄:“亲戚之中,只有此子(段韶),军旅大事,宜共筹之。”
高欢既死,段韶历高澄、高洋、高演、高湛、高纬几朝,战过尔朱兆、侯景、韦孝宽、杨忠、宇文护、宇文宪、尉迟迥,可以说是打满全场,出将入相,立下赫赫功绩。
他也是北齐三杰中唯一一个善终的,而且正是在武平二年病逝。
高俨的目光立马变得凝重起来,据他所知,段韶某次战中突然生疾,病中嘱托高长恭接替他的位置,战胜而归,随后不久病逝。
现在段韶已病倒,估计没过多久便会离世。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高俨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段韶在宗室、勋贵中都有极大威名,当下高俨最为忌惮的斛律光虽与其不和,但也需让他三分。
其又有汉人身份,在地方为政时深得民心,简直是送上来稳定朝局、团结北齐诸集团的一个机会。
若高俨将此运作得当,完全可以稳固自身地位的同时,推进一些大事,比如打压宗室、抑制武勋、崇扬文治等等。
想到此处,高俨望向高孝珩的目光中忍不住出现赞许之色。
而高孝珩则淡然处之,仿佛自己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高俨心里明白,高孝珩眼下献策,未必就代表着已经心悦臣服,只是出于生存自保的政治表态。
若高俨能够成事,那么高孝珩便顺水推舟,借机拥护;
若高俨失势,高纬重新掌权,虽然恨他牙痒痒的,但也不至于视他为乱臣贼子。
不过,高孝珩虽然持重,没有在表面上出谋划策,而是暗戳戳加以提醒,但这未必不是高俨想看到的场面。
高俨心中大定,遂慨然赞叹道:“皇兄此议甚善。平原王乃国之柱石,岂可轻忽?待此间事了,我必亲往平原王府探疾!”
高孝珩赞道:“殿下明鉴。”
高俨忽然心念一动,问道:“我闻兰陵王与平原王素睦,不知……”
随后他又摇摇头:“兰陵王将兵在外,有军务在身,皇兄若得闲遐,可随我一同前往。”
高孝珩听高俨提起高长恭,先是一惊,再听其意,知道高俨愈借段韶和高长恭间良好关系与段韶拉亲近。
见高俨主动否决邀高长恭一事,他自知无法推脱,便笑道:“固所愿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