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门旁,众军森严戒备。
高俨望向身旁的冯子琮,率先发问:“士开既死,仆射以为应如何应对斛律明月?”
其实,冯子琮才是这次政变的主要谋划者。
历史上,政变前后,他在出谋划策、伪造敕书、说服将领各方面出力甚多。
甚至,高俨的野心也是被他挑起的。
比起许多权臣所言,他是真的想行“伊霍故事”:废高纬,立高俨
身为尚书右仆射兼侍中,又是皇帝姨父,而且出身北魏望族,他之所以兵行险招,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和士开、陆令萱干的太过分了。
和士开权倾朝野,将其打压;
陆令萱更是势大,太后都不得不屈尊与之结为姊妹。
此两人权势,皆由高纬授予。
冯子琮心有不忿,乃生废立之意。
当然,他多少也存了些扶持高俨后,自己掌权的心思。
正因如此,高俨一改往日前身对他的顺从,向其问计,但反倒刻意保持生疏。
冯子琮心中暗叹。
眼前这位外甥语气突然变得疏离,全然不似前些日子自称“儿”那般亲近。
不过他也只当是高俨对他有所隐藏,没想过“穿越”之事。
毕竟,他自己也动过行废立之事的念头。
而现在他见高俨虽只有十四岁,却已有用人之度,原先完全掌控这个外甥的心思已渐渐淡去。
冯子琮抛却心中杂念,缓缓开口:“明月刚毅持重,素恶和士开。殿下若杀士开,其必悦;然其女为后,于大事有碍。”
高俨点头称是,心里却是再度鄙夷起高纬。
明月即斛律光之字。
历史上斛律光闻高俨杀死和士开后,立即抚掌大笑:“此龙子所为!”
但随后他选择拥护高纬,将高俨后续动作雷霆镇压。
从一方面可以说他是忠君爱国,另一方面,其女是高纬的皇后,他必然支持其婿。
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战功赫赫、对高纬有救命之恩且必然忠诚于女婿(此时还没有杨坚篡周的先例)的将军都被高纬冤杀。
北周武帝宇文邕听闻斛律光之死,大喜,在境内大赦。后来他入邺城时说:“此人若在,朕岂能至邺!”
宇文纬之名,名不虚传!
冯子琮接着说:“明月于军中久有威名,又有声镇关西之能,宜宽抚,而不能胁迫。”
“然也。”高俨颔首。
冯子琮之言确实符合他的心思,有这一良将而不能用,是何等憾事!
他沉思一阵,再问:“若此刻直捣禁中,铲除奸孽,之后再行宽抚,如何?”
冯子琮微惊,但还是摇摇头:“不可,殿下以斩士开起事,事未成,军士焉能服?士开死,再陈利弊,方能入宫。”
“杀士开,入禁中,斩妖妇,服明月。此为可行之道。”
高俨从善如流:“先生高见。”
高俨所言,即现在一举进入宫中,把该干的事都干了,造成既定事实后再稳住斛律光。
冯子琮之意是:你说要斩杀和士开,大家选择信你;现在和士开还没死呢,你就说要杀进皇宫,谁会听你的?
应该等和士开死了,大家都被绑上你这条船后,再说说好处,大家才敢跟你一起干。
高俨方才所言只是为了引出冯子琮之见,并没有立刻入宫的打算。
而冯子琮之见解恰如其意。
他又想到:如今听冯子琮语气,他大概不再视高俨为小儿,而是把高俨当作主公。
毕竟,冯子琮虽心思深沉,但京畿兵权掌握在高俨手上。
没有高俨的许可,冯子琮也做不成大事。
如今高俨表现出自己不愿受他掌控,而且有超越年龄之智。
拳头不硬的冯子琮只能选择臣服,不过好歹能有从龙之功。
冯子琮观察到高俨神色从容,语气舒缓,心中松了口气。
两人不再言语,刘辟疆在一旁侍着,远望着天边,一抹微光渐渐刺破夜晚的云层。
…………
清晨。
尚书令、录尚书事、淮阳王和士开今日的心情不是很理想。
昨夜他在床上翻来复去睡不着觉,过了许久才入睡。
没睡多久就被喊醒,只因他得依照惯例提早参见。
带着沉沉困意,和士开打着哈欠走向神虎门,心中没由来一阵莫名烦躁之感。
当他看见神虎门前一些军士等待着时,虽有些奇怪,但也只当是禁军日常巡视。
就在他正要从神虎门中进入时,一只有力的蒲扇般大手紧紧从侧面握紧他的右手手腕。
剧烈的疼痛让和士开一下子从昏昏沉沉中清醒了过来。
他定睛一看,原来是领军大将军厍狄伏连,心中一安,遂道:“厍狄领军,你这是想干什么啊?”
厍狄伏连笑道:“淮阳王,今天有一大好事。”
说罢,便不由分说拉着他往御史台方向走去。
和士开被拽得叫苦不迭,但又不想表现出手腕疼痛,便强颜欢笑道:“有何好事啊?”
一旁一个青年汉人文士走上前,递给他一份敕令道:“陛下有敕令,让淮阳王往御史台去。”
和士开一只左手接过敕令,勉强打开扫了几眼,身子一边不受自主的向前走着。
他有些疑问:“陛下为何下此敕令?”
但两人皆沉默不答,只是一味催促和士开向御史台去。
和士开无奈,只得随着他们,几个随从也只得跟上他的步伐。
一旁的一众军士也紧紧拥着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御史台迈进。
行进路上,和士开不解地发现,随行军士们都手持尖兵利刃,四处张望,但又没有什么下一步的举动。
一路上诡异的沉默后,他们终于来到了御史台。
缓缓走入御史台,和士开只觉得一切布置如旧,但就是有一种说不上来的不对。
看着眼前死寂的御史台,和士开那股古怪的不适感愈发明显,心跳声急剧不止。
他的手腕不知何时已被松开。
他回头望过去,却发现带自己来此地的厍狄伏连和那个青年文士已站得离他有些远。
两人冷冷的目光中含着一种莫名的意味——仿佛在看一件物品,而不象在看一个人。
不待两人出言,随同而来的军士们已然向前,团团将他和随从们围住。
和士开惊怒之下,突然暴起怒喝,大声斥责道:“你们到底想干什么?陛下安在?”
“和士开败坏朝纲、秽乱后宫,罪不容诛!”
说话那人却是刚才那个青年文士,他的神色中嘲弄之意溢于言表,“吾等正是奉了至尊旨意,斩杀奸佞和士开!”
“某无罪!某无罪!”和士开声嘶力竭,心底却忍不住泛起嘀咕。
难道太后、陛下真欲……他呼吸一窒,背后顿生寒意。
他带着惊惧的面色望向身后,一柄明晃晃的钢刀从他背后穿过前胸。
一个大汉笑道:“杀你者,俺高舍洛是也!”
和士开还欲说些什么,却发现胸腔中气体在急剧流失,喉头腥味漫上,低头见创口处鲜血汨汨流出。
疼痛与绝望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转瞬之间,他无力地瘫倒在地。
“上!”
“杀!”
“留下头颅!”
这是和士开陷入永久沉睡前最后听到的几句话。
一代权奸,和士开,卒!
…………
千秋门处,一些军士等待得有些不耐烦了。
高俨等人还在时刻警备着。
“报!!!”
一个传令兵一边骑马奔来,一边大喊:
“和士开已死!和士开已死!”
众人闻讯皆高声欢呼,唯高俨、冯子琮、刘辟疆几人面色依旧凝重。
不久后,御史台处军士们也前来。
厍狄伏连、王子宜、高舍洛来前,作揖道:“幸不辱命!”
厍狄伏连上前,将一个装有球状物体的布袋躬敬呈上,袋角边隐隐渗着未干的血迹。
高俨恍惚间双手接过,虽然他下定决心诛杀奸孽,但毕竟是从现代穿越的灵魂,第一次见到横死之人,不免有些心悸。
“殿下!”冯子琮见高俨双手微微颤斗,神色不对,出言提醒。
高俨回过神来,颤斗的双手渐渐稳定下来,他向冯子琮点点头以示无恙。
深吸一口气,高俨狠下心来,扯开布袋,强忍着恶心与恐惧,抓起袋中头颅的发髻。
他强压下压下胃中翻涌的不适,高举手中那颗须发粘连、双目圆瞪的头颅——正是无人不识的和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