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平二年秋,七月二十五日。
子时。
虽已入秋,此夜却弥漫着躁动与沉闷的气氛,乌鸦凄厉的叫声在邺城上方回荡,使许多人难以入眠。
户外漆黑一片,琅琊王府却是灯火通明。
内室中,一名双目紧闭的俊朗少年躺在榻上,眉头紧锁。
侍坐一旁的少女慌忙万分,一边费力推搡着他,一边试图将他唤醒。
“大王……大王!”
少女一声声带着哭腔的呼唤在耳边从模糊变得清淅。
高彦在剧烈的头疼中挣扎醒来,一股铁锈味在喉头挥之不散。
他奋力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场景,而是陌生的古代形式建筑。
他从榻上直起身子,一旁的少女连忙迎上来搀扶他。
高彦环顾四周,发现在一处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中,身穿锦衣华服,显然非一般人家。
“大王终于醒了!”
那少女未施粉黛的面容青涩羞赦,体态袅娜,肌肤晶莹如玉。
她见高彦醒来后面露喜色,但眉蹙间仍含着一丝愁意,眼底忧色如雾。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他随口向那少女问道,立刻被自己沙哑的嗓音微微一惊。
“禀大王,已至子时,该动身了。”那少女低眉顺眼,躬敬道。
动身?
高彦还未来得及思考,为什么他要在子时动身,一股属于原身的陌生记忆突然狠狠撞入脑海。
疼痛、喊杀声、鲜血、刀兵交加声……在他脑海中来回冲撞,他的头疼愈发猛烈了。
“琅玡王……高俨……”
高彦死死扶住上额,让自己在混乱中保持清明,双目不自觉地紧闭。
“皇帝高纬胞弟……”
黑暗中,他感到一双柔弱无骨的手搭在他肩上,让他的心神为之一宁。
“太保……兼御史中丞……都督京畿军事”
更多陌生记忆中的讯息被逐渐接收,化为溪流流入脑海。
“……今日政变!”
高彦猛然一惊,脑海已将陌生记忆消化完毕。
他再度睁开眼睛,看见少女已不知何时松开了双手。
她担忧问:“大王身体有些不适?”
高彦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原身的语气,对这名少女,也就是他的妻子李英娥道:“无碍。我将动身,妹妹可先歇息下。”
他三言两语将少女安抚下来,再把她打发出去,没时间关注少女离去时眼神中的哀怨。
书房内,高彦久久坐在桌前,借烛火望着铜镜中那张脸,稚气未脱而眼光奕奕。
眉宇间英气勃发,容貌甚为俊美。
从剧烈的头疼中缓过来,回顾着脑海中庞杂的信息,高彦逐渐意识到自己这是穿越了。
而且穿越成了历史上着名昏君北齐后主高纬之胞弟高俨。
虽然投胎到了富贵人家,但这可是历史上以残忍、血腥、手足相残闻名的北齐皇室。
更令人无语的是,他即将作为主谋,发动一场失败的政变!
再过不久,他将在今日早晨领兵斩杀奸臣和士开,随后谋划入宫政变。
然而,却在入宫之时上举棋不定,待大将斛律光和皇帝高纬亲自现身后丧失斗志,束手就擒。
再过三月,被太后留在宫中保护的他,在高纬令下,遭北齐第一杀手刘桃枝拉杀,时年十四岁。
也就是说,剩下的几个时辰里,他的选择决定关乎他的生死。
“我才穿越到这个时代,就不得不面临这般生死考验。该如何破局?”
高彦皱起眉头,他虽是穿越者,但自己从后世所学对目前局面暂无太大用处。
他甚至不能完全信任史书中的描述,必须与原身记忆相对照,才能确认史料的可信度。
“现在,也只有依靠原身记忆和后世记载相印证带来的先知先觉优势了。”
他这样想着,随后开始回忆原身留下的那些记忆和前世读过的史料。
琅玡王高俨,北齐神武帝高欢之孙,武成帝高湛之子,北齐后主高纬之弟。
时任太保,兼御史中丞,都督京畿军事。
这些职位中,太保名头虽响,却是虚衔;
御史中丞是御史台最高长官,有总领监察、弹劾百官的职能。
但是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都督京畿军事,换句话说,也就是首都军区司令。
他正是借着这份职务,发动这次政变。
“可惜最后功败垂成。”高彦摇摇头。
话说回来,虽然高俨掌握京畿兵权,但也不足以调动京畿军士发动政变。
历史上的他是怎么调动的呢?
高俨让亲信治书侍御史王子宜向高纬上书弹劾和士开,请求抓捕他。
这似乎是鲁莽幼稚之举——和士开固奸,却深得高纬信赖,高纬怎么会批准这样的奏章呢?
事实上,高纬还真就批准了。
高俨和高纬共同的姨父,尚书右仆射兼侍中冯子琮,利用侍中的职能,将抓捕和士开的奏章混入高纬案前。
高纬没有细看此奏章,不,是完全没看就将其批准。
随后高俨以此奏章诓骗领军大将军厍狄伏连,令他抓捕、诛杀和士开。
等和士开已死,再顺势领兵入宫。
历史有时候就是这般草台班子。
没有什么复杂精密的布置,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实际上,这个计划在历史上被证明是完全可行的。
和士开被诛杀,高俨屯兵千秋门,兵锋直指皇宫。
距离改朝换代只差一步之遥,只是因为高俨的尤豫不决,不敢下一步动作。
被困在宫中的高纬等到斛律光前来救援,以致功败垂成。
回顾整个政变过程,可以说高纬是败方最大功臣。
没有他怠政随手批过的奏章,这次政变可以说第一步就出了问题。
屯兵千秋门时,高俨虽尤豫不决,但宫内的高纬也慌乱不已、大失方寸。
待斛律光来救驾,指出高纬与其一同出现在千秋门,诸军士必乱,高纬才回过神来。
高彦想到此处,若有所思。
和士开虽奸诈,终是血肉之躯,且毫无防备,杀之不难。
斛律光忠勇果决,临危不乱,在军中有极大威望,若让他前来救驾,自己之死亦不难。
只有高纬其人,是自己面对的生死难题中最大破绽。
若高彦同历史上一样诛杀和士开后,不是举棋不定,而是趁高纬慌乱失能之时,以“清君侧”之名,立即入宫软禁高纬。
随后迅速处置高纬亲信,断绝宫内宫外传递信息的渠道,使他无法与斛律光联系。
等大势已成,斛律光也无能为力。
至于“清君侧”的对象,高彦已经想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人了——陆令萱。
陆令萱早年坐夫罪没入宫掖,后为高纬乳母。
却不知为何,她深得高湛、高纬父子信赖,被封为侍中、郡君,权倾一时,连身为录尚书事的和士开都认她为义母。
此人借着恩幸在朝堂卖官鬻爵、大肆敛财,在宫掖中独擅威福,早就被众人所恶。
以她为由再合适不过。
高彦缓缓闭上眼,回忆着前身与亲信的密谋布置,烛火摇曳,映得他的面容明暗不定。
如今那份被高纬批准的那份奏章就摆放在桌前,亲信王子宜、高舍洛、刘辟疆正在门外等侯,冯子琮在尚书省轮值接应。
事已至此,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即使自己打算放弃,与他密谋的众人也必须逼着他将政变进行下去。
否则,纸包不住火,密谋之事早晚会被泄露,这是必死之局。
不如拼死一搏,不求富贵,也要求生。
想到此处,高彦猛地睁开眼,目光炯炯地望向案前那份奏章,摩挲片刻后将其收入怀中。
“我高彦,不,高俨,岂能死于碌碌小人之手?”
高俨喃喃自语,握紧的拳头愈发坚定。
他想起便宜伯父高洋在历史上留下的一个成语——“快刀斩乱麻”。
历史上的自己因尤豫不决,最终丧失良机,落得兵败身死的下场。
如今,想要活命,政变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依故斩杀和士开后,万不能尤豫,必须立刻切断内外联系,直捣皇宫!
在众人来不及反应之前,将大事做成,再行安抚之事。
如此,方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