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牛贺洲,声动九天。
所赖太上老君出手,用道袍将人参果树罩住,才未干扰天庭运转。
华盖之下,镇元大仙与无天佛祖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无天被天道庇佑所言不假,终究高出一筹,但分出胜负岂是数载之能。
且无天此刻也骑虎难下。
那人参果树上抵九天,其根须又该遍布多少?
若镇元大仙放开手脚,恐怕西牛贺洲根基尽碎,无天又该在何地践行其道?
他想要收手,可魔罗之相却愈发猛烈,几欲弃天下于不顾,非要与镇元大仙一较生死才算完。
无天一边要压制不断躁动的魔罗本相,一边要抵御镇元大仙含恨而击,一时间捉襟见肘。
恰逢此时,黑莲圣使归来,二人心照不宣的收手。
无天一阵运气,将魔罗之相压下,沉声垂询,“陆源可曾魂飞魄散?”
黑莲圣使回道:“陆源真灵抿灭。”
无天眉峰紧蹙,寒声追问,“我问你陆源可曾魂飞魄散?”
黑莲圣使仍旧答道:“陆源真灵抿灭。”
“可有人出阻拦?”
黑莲圣使沉默半晌,微微摇头,“没有。”
无天怒极反笑,“妇人之仁,你欲生二心反我?”
黑莲圣使连声不敢,“禀奏佛祖,黑莲受佛尊孕育,得成此身,跻身天地之中,造化之恩不敢相忘。
陆源确已真灵抿灭,即使身入轮回,也无此世记忆,即使他日修炼有成,也非昔日真君。”
无天收回视线,对镇元大仙道,“既然如此,我与他宿怨已清,大仙可还如意?”
镇元大仙面色微动,好似老了几分,“小徒心系太多,如今得入轮回,少作背负,或可避过之后大劫。”
无天哼道:“今日之事,本座来日必要讨回。”
“且慢!”
“大仙还有何事?多亏你那麟童手段,本座少了一十三年天数,大仙还想再抹去十三年?”
镇元大仙托玉麈,“我家麟童有两事还未如约。”
无天吩咐道:“将记里鼓车还他。”
黑莲圣使急道:“佛祖,此宝有参天之能,日后若有人持此宝与佛祖作对,悔之晚矣。”
“它既有参天之能,本座岂无参天之功?”
无天沉默半晌,似是喟叹道:“天下再无第二个斩业真君了。”
接过记里鼓车和一众损毁兵刃,镇元大仙面露怆然。
没有动用半分仙法,只是默默用袖袍将其上鲜血一一擦去,直至袖口染做殷红。
无天道:“我会传出消息,斩业真君扫荡无间轮圆海,与妖魔拼命而死,再不让一人因他死在西洲。
乡镇元大仙将记里鼓车一甩,鼓车两轮齐动,径向南极而去。
他自张开袖袍,收起断裂兵刃,冲无天微微拱了拱手,转回五庄观中。
人参果树收回枝叶,西洲大地重现光明。
金乌光芒大放,却未带来半分温暖。
自那日之后,西牛贺洲阴云笼罩,魔比丘大行其道,贩卖奴婢,耕田种植,焚烧山林,伤害众生,无有慈心。
奴为比丘,婢为比丘尼,无有道德,淫洗浊乱,男女不别。
如此无择地狱,寺庙反而愈发兴盛起来。
庙中住持身着金缕,呈慈悲像,开金口玉言普度世人,但私下行径,又有几人可知?
但论及苦难,西牛贺洲怎比南赡部洲光景?
自奉迎佛骨之事后不久,唐懿宗暴毙而亡。
百姓不敢高声庆贺,只暗暗欢笑,以为桀纣既去,其后皇帝能效文武宣故事,以太宗作比,再度中兴。
却没想唐懿宗之后,便是唐僖宗,民生困苦尤甚。
田庐焦土,沟壑白骨积;里巷炊烟,十家九家灭。噬,杼柚皆空:
徭役似狼驱,丁壮尽绝。
越过丛山遍海,尚有一处清幽,如世外桃源。
隐见一村,隐于苍岩之侧;偏存数里,藏乎翠谷之中。溪泉绕屋,田畴铺锦;桑麻映户,鸡犬相闻。
恍若武陵旧境,不知今世何年;俨然尧舜古风,未染尘间兵燹(ian)。
村落依山傍水,前后两座祠堂。
一者高大华丽,香火极盛,朱门焕彩,金漆耀日。画栋飞檐,琉璃映天,香烛缭绕,在娴静村庄中尤为惹眼,显得格格不入。
祠堂之中,一尊神象正对中门,神象左牵细犬,右引长刀,侍从环立,气象森然,金身威严。
另一座祠堂与之相比,则是云泥之别。
蛛网蒙尘,破门斜挂,荒草侵阶。
高台之上空空如也,无半个神只供奉,隐隐可见基座之上,有双足为底。
那神只该是脚踏麂皮履,如今断壁残垣,不能分辨原身。
只龛前一盏长明灯,油尽灯昏,焰摇忽明忽暗。照见壁上裂痕,地上残碑,似有真君二字。
风穿牖隙,似闻叹息;月过檐角,难驱阴翳。
她已走过许多年,见过许多如眼前一般祠堂。
百姓不是忘了那真君,只是每次重铸神象,成形之后便会项刻碎裂。
众人只道昔日真君散去金鳞,复盖四洲。如今圣上无道,真君不庇,方才神象进裂。
久而久之,每座真君祠便只有孤灯作伴。
但她走了二十年,却仍未见着哪座祠堂中灯火熄灭。
她一身洁白不染烟尘,趋身而入祠堂之中,看到那双麂皮履,仿佛那道身影犹在眼前。
“姑娘是他处来的?”
女子异样引来老妪问询,待那女子转过身,老妪昏黄的眼睛要时间明亮起来。
“姑娘实在俊俏,老身空活七十载,从未见如姑娘这般面貌。”
“未亡人玉面,这厢有礼了。”
老妪见玉面脸上挂着一丝经年不散的愁绪,宛若西子捧心一般,我见尤怜。
又听她以未亡人自居,当下叹道:“这浑浊世道,使多少良人光阴空度?”
玉面公主微微摇头,轻声问道:“为何川主祠如此华彩?”
老妪听她问询,当即面现喜色,“只因一年前赤城王东狩,途经此地,赐下疏通水道、制造水车之法。我辈感激,方才铸祠以谢川主。“
“兄长已来过此处么”
她声音压的很低,老妪没听真切。
但见她落寞更甚,黯然之中踏入真君祠中,捻土作香,插在香案之上。
浅声低吟,如泣如诉。
“故台犹倚乱山陂,征鼓声鸣罢旧威。
青笞侵阶染碧色,残阳未肯赦尘徽。
秋霜反复雨纷纷,斗柄周回几度春。
殿中明灯独照,唯见烛光不见君”
歌声唱罢,玉面公主怔立半响。
身后老妪闻声而泣,擦去泪痕,心下感伤,“姑娘在此歇歇脚吧。”
玉面公主低声道:“多谢,但我夫君还在等我,不便久留。”
老妪心头一紧,暗骂一声苍天无眼,竟将如此良人逼迫的神魂恍惚,同她—
般,久久伫立无言。
残祠之下,伤心之人,落寞之时。
却有一道生机传来,放声者高声嘹亮,如金鸡破晓一般。
“婆婆,今我上射回牡鹿,给我纳双麂履!”
玉面公主闻声微怔,急忙转身望去,正见一弱冠青年,背着一头牡鹿,倚光和彩而来。
金乌散华,照亮他周身轮廓,将高台之上残像笼罩。
只看他一眼,玉面公主便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