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藏法师与法门寺中坐化,遗留一颗舍利子。
法门寺每经三十年开门示众,以彰佛法无量,
时值唐宪宗执政,笃佛甚重,闻听佛骨现世,心下欢喜,忙摆开车驾,迎佛骨入宫门之中。
前有韩昌黎上表《论佛骨表》,以儒讽佛,致使唐宪宗心中不快,左迁至潮州度日。
有侄子韩湘子于初冬之时造酒开花,为韩愈宽慰,更留下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名篇。
韩退之退至潮州,露宿庵林,见高僧大颠禅师,言明前后。大颠禅师心念佛经被妖人把持,沾污正法,于是将身入长安。
正值上元将至,唐宪宗再乞佛骨现于朝堂,以平昔日圆满。
时召众高僧讲经开,大颠和尚也在其中。
只满朝文武或有真明者,心中不忿,但心念韩昌黎被贬故事,皆隐忍不发。
正一派喜乐之际,忽闻黄门侍郎进言,闻说长安通之中,有两个疥僧人南北对往。
在中央通衢相会,纠缠不止,言语犀利,句句妙道,尽是佛法真言。
唐宪宗闻听此言,心下欢喜,当即道:“贞观年间,有斩业真君并观音菩萨变作僧道,相互贬斥,以定真经东传之事,才有方今教化,
如今两僧通衢会面,必是高僧来也,快去请来。
黄门不敢耽搁,当即派人去请。
不多时,果有两疥僧人过午门入殿宇之中,其间争执不下。
唐宪宗定晴观瞧,两个疥僧人,俱是垢面蓬头,遍体生疮,袈裟上补丁补丁,倒似从污泥里滚出来的一般。
左边那个生得面如枯树皮,额角隆起如丘,一双眼却似春溪映月,透着慈和之气,双手捧着个老旧木匣,那匣子木纹斑驳,边角磨损,看似寻常,却隐隐有檀香萦绕。
右边那个身材偻,须发如乱草纠结,面皮上疥密布,唯独到得近前,方见他眼若朗星,偶一转动便有精光隐现,似藏万斛珠玑。
手中托着个鎏金小楼,楼身刻着缠枝莲纹,接缝处嵌着米粒大的夜明珠,虽被他枯瘦手指遮掩,仍透出富贵宝光。
这两个和尚虽则形貌猥,然立在阶前不卑不亢,举止间竟有几分出尘气象,直如罗汉临凡、
菩萨显化,左一个教人看了心下平静,无生烦恼;右一个教人看了既觉可怖,又生敬畏。
唐宪宗不敢怠慢,“敢问二位高僧法名?”
左一个高僧和声道:“贫僧法号无中。”
右一个高僧朗声道:“贫僧法号生有。”
“无中生有:”
唐宪宗暗自咂摸,却更觉两位着实高人,言语中或藏机锋,更恳切道:“我大唐天俾万国,三教共尊,便是佛道也是一家,二位同出禅门,怎内生嫌隙?”
无中法师道:“只因我二人法宝皆自夸无二,因此争执。”
唐宪宗眉头一皱,本清心寡欲的出家人,怎生出这般嗔心,一听这原因,他心中热切顿时凉了半截。
“有何宝贝,但请一示。”
无中法师似没看出众人不喜,自顾自捧起手中木匣,夸耀道:
“我这宝贝,非玉非珠非玛瑙,似星似月似日晶。五色毫光冲霄汉,九重霞霭绕精灵。帝王迎我龙榻畔,江山永固海河清。百姓供我茅檐下,五谷丰登疫平。”
生有法师面露不喜,抢前一步,端起手中金楼,高声道:
“忒俗忒俗!笑他金丹炉里炼,嘲他法宝掌中擎。天地灭时吾不灭,劫波渡罢愈通明。菩提树影凝精魄,大泽焚中结晶英。尔等凡胎速顶礼,见吾如见法王形。”
“狂妄!”
众人闻听无中法师夸耀,还暗自欣赏其学问,但到生有法师开口,却是将他们尽数骂作凡胎,
实在可恨。
唐宪宗却不恼,耐心道:“大师如此夸口,必是持有珍宝,凡俗不可轻见之。
今我等诚心礼佛,宇内皆知,不知二位可展开楼匣,与我等一示?”
无中法师道:“当然!”
说罢,他将木匣一开,其中露出一颗舍利子来,
见那形制,真个是:莹莹宝光彻九天,剔透灵珠万古传。祥云缭绕承甘露,梵乐悠扬降宝莲。
唐宪宗趋身下丹,宦官连忙上前扶持,及至无中法师身前,果听梵音入耳,心下大畅。
再看今日所奉佛骨,与此舍利子相比,真是真形不如,梵音不配。
那佛骨原也是天上少有,地上绝无,但与此舍利子一比,到真是如凡石一般。
唐宪宗抑制不住喜色,忙道:“大师,这佛宝要价几何?便是十万金,百万金,朕也可做主。
1
无中法师微微摇头,“贫僧一金也不要。”
唐宪宗好奇道:“不知高僧要价几何?”
“只要唐三藏所带,万卷真经即可。”
“吓!”
满堂僧儒,尽皆哗然,那经卷乃是无价之宝,岂可轻与。
唐宪宗面现斟酌,为难道:“高僧且听朕一言,这佛宝虽好,但毕竟是死物,那真经虽寥寥文本,却是无价之宝,不合衬。”
正讨价还价之间,忽听一阵笑声传来。
唐宪宗皱眉看去,正是生有法师发笑,笑意中挂着嘲讽之色,立时心下不快,语气中同带诘问之色,“高僧何故发笑?”
生有法师悠然道:“他那只是寻常佛陀骨舍利而已,我这至宝,乃是如来佛祖涅所遗发舍利满朝之中,再度哗然,僧众再按捺不住,一个个趋身上前,恨不得赶紧掀开他手中金楼,一睹佛祖舍利风采。
是了是了,木盒所装,便是如此至宝,那金渎盛放,定是更为神异。
众人目不游移,眼见生有法师将金续掀开,议论之声。
心心念念着,那金楼终于打开,谈论之声顿止。
众人擦了擦眼晴,看看金读,再看看那疥和尚,脸上期盼尽数化为怒色。
这金楼之中分明空无一物,哪有什么发舍利?
饶是唐宪宗身居高位,养气功夫颇足,却还是被这闹剧气的呼吸不畅。
怒色令他声音都带着丝丝颤斗,“这是何意?”
只见那生有禅师面不改色,悠然道:“佛祖无发。”(注1)
“妙妙妙!”
众人都觉被他戏弄,反此时队列之中有大颠和尚抚掌赞道:“高僧所言不虚,当真是天地异宝。
老君炉中炼不得,世人伸手抓不住,天地灭时它不灭,度尽万劫它不改。
菩提树为释门,大泽焚为道家,二教共尊。
高僧之前所言原为偈语,实是猜谜,谜底该是这‘无”。
佛也无,法也无,佛祖是个秃头汉,达摩是个老臊胡。
正合二位高僧名讳,无中生有。
实在是妙。”
“欺人太甚!”唐宪宗可没有大颠和尚这般佛法造诣,即便听了解释,仍旧怒不可遏,“你等见我不跪,已是礼法有亏:”
话音未毕,那生有法师突然抢白,“陛下恐受不起我这一跪。
正言语之间,他从袖袍中拿出一支箭来,那箭比寻常箭矢大上三分。
唐宪宗离得近,正看的分明。
其上隐约一行小字。
“天策府敕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