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源身形微晃,衣襟上的血渍陡然消散,
众人皆摒息凝神,大气也不敢出,忽闻广场传来一声叫:“你这长虫,捣甚么蒜?老猪被吊得头晕眼花!”
那锦衣青年即刻收剑出门,急令宫中侍卫将猪八戒解下,温言安抚。
随后转身,朝着陆源恭躬敬敬地躬身一拜:“多谢真君救我等于水火。”
陆源朝他身后望去,唐敖暗中颌首示意。
锦衣青年道:“我乃一臂国太子。日前三位上真入朝拜遏,遗留万卷经典于会同馆中。昨夜我擅自翻阅,见那文本精妙绝伦,便将典籍尽数移至东宫,欲留待日后研习,望上真莫要怪罪。”
唐敖见他这般觉悟,喜色跃上眉梢:“岂会责怪?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殿下好学笃行,容在下越,愿为太子传经授道。”
一臂国太子追问道:“这真经之中,可有延寿之法?”
唐敖摇头叹道:“确无延寿之术,却能使国祚绵延,万民服从王化,民心归附。至人若能笃行此经,必能名扬后世,万古流芳,何须贪一时之欢?且明君善人积累阴功,终得善终。”
太子面色渐缓,肃然告罪,对着唐敖深深拜倒,“弟子愚钝,未能跳出生死轮回,望乞上真屈尊少师之位,教化于我。”
见此情景,一臂国王心中暗付,这九尺神人手段非凡,定非凡间俗子,若能与之缔结善缘,或能求得延寿之法。
念及此,他大步跨出,朗声道:“三位上真为我国除去大害,使臣民免受蒙蔽,不如暂留国中,传扬经典,朕必以三公之礼相待。”
说罢,不待众人回应,便命御膳房置办宴席。
唐敖心念传经之事,不便推辞,只得应下,随众人赴宴。
席间,太子频频向唐敖请教程问,唐敖皆悉心解答,宾主尽欢而散。
次日卯初,一臂国都城便腾起漫天瑞气,三十六对朱漆宫灯自王宫正门绵延至会同馆前,琉璃灯盏映得青砖石道恍若流金。
但见金銮殿上悬九明珠幡,檐角铜铃系着五彩丝绦,随风叮当如奏仙乐。宫墙外早聚满百姓,家家户户门前设香案,供着三位上真的长生牌位。
太子身着月白水藻纹锦袍,亲自执引,国王琴驾停在丹前,太子率先拜倒,殿中百官与宫外百姓皆随之伏身,山呼“上真显圣”。
待唐敖上前扶,国王已捧着金印长跪不起:“愿少师执此印绶,掌我国教化,使黎民永沐天恩。”
说罢,亲手将九冠冕戴在唐敖头上,金印绶带系于腰间。
礼成之际,宫廷乐官又引百戏登场,端的是热闹至极,特准百姓入宫观礼,一时间宫门前车水马龙,有献果的、献艺的、献诗的,直闹到酉时三刻,方在漫天焰火中落下惟幕。
一臂国的欢庆如沸汤般蔓延月馀,宫墙内外张灯结彩,人人面上泛着红,直道上真显圣的喜宴要开到天荒地老。
猪八戒自典礼起便扎根御膳房,九齿钉耙往廊柱上一靠,每日抱着足有三尺高的食盒大快朵颐。
唐敖也毕竟是个凡人,仍未撇去俗念,一旦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位,便日日沉在欢歌燕舞之中,头戴的九冠冕压得脖颈发酸,却仍笑饮杯中酒,渐渐忘了晨昏。
待宫灯初歇,三人府中却仍日日有小厮捧着烫金请帖叩门。
这日,猪八戒和唐敖二人立马整衣出行,准备赴宴。
刚转过庭院影壁,却见陆源立在晨光里,手中斧斤正劈向碗口粗的柏木。
但见陆源素白道袍下摆沾满木屑,手中木料已初具雏形。他先裁出三截方正木板,指尖在木纹上轻轻一叩,用卯并起,接着又俯身丈量尺寸,斧刃在木料上划出笔直的线痕。
猪八戒奇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这长虫不言打杀,今日却升起闲情逸致,干起木匠活来了。”
唐敖也好奇道:“陆君这是要做桌椅?”
“非也。”陆源手中不停,也不看两人,手上依旧自顾自裁着,轻飘飘道:“做棺材罢了。”
唐敖打眼一看,他做的果然是棺材型状,一共两个,一大一小。
猪八戒嘿然笑道,“你怎升起了善心,那狼狐二妖被你砸地脑袋都碎成肉糜,没有全尸,哪棺惊收敛的必要?”
陆源道:“这是给你们两个准备的。”
唐敖大骇,惊声道:“可是我二人中了那二妖什么毒法,命不久矣?”
“唐相公身居高位,怕是忘了传经大业。”陆源声音象浸了冰水,“四值功曹报过,你本是早天之相,全靠传经功德吊着性命。若再沉迷酒色,怕是要与这一臂国民一般,活不到不惑之年。”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斧,看向猪八戒,“至于你那胃口,我已探明根由,你所换的是那大鹏之胃,不食人便难消饿疾。你如今放纵食量,不思抑制,待日后欲念难消,犯下食人恶行之时,我便亲手斩了你。念我俩相交甚久,特为你做个棺。”
一听这话,二人顿时大孩。
唐敖如同一盆凉水从头灌下,让他混沌的脑子顿时清明起来,额头顿时冒出冷汗,忙不选长揖到地:“糊涂,这日日笙歌,我险些忘了传经大事!多谢真君棒喝,唐某定当痛改前非!”
猪八戒也哼唧道:“你这酸腐儒,真心比那老和尚差得不知道哪里去。”
话虽这么说,却也心虚地摸着肚皮往后退了半步。
唐敖再次告罪,面色尴尬,找补道:“人恒过,然后能改,经此一事,在下必定不负传经之心。”
猪八戒收起耳朵,揣着嘴脸,也服软道:“别气了,听你话便是。”
陆源冷声再道:“我不传经,大不了卸去官职,回万寿山常伴祖师膝下,你等不传经就要死。”
二人神色一漂,立马闭门谢宴,各自修持。
唐敖当即身入东宫,为太子及众臣学子传经,直至夜幕,方才得还。
这般苦行持续了整整半月,唐敖讲得唇焦舌燥,案头未讲的经典仍堆得如小山高。
按这个进度,恐怕十年八年都传不完经典,
正胃然叹息之间,却听陆源秉烛而来,不悲不喜道:“近日一臂国抄经房已将万卷典籍誉抄完毕,我们该走了。”
唐敖愣然,放下狼毫,眼中泛着血丝:“真君,某虽每日讲经六时辰,却只解了孟子一作。若就此离去,经典无人注解,恐后学望文生义,反将正道曲解。”
陆源道:“三教真意若流于笔墨,便如江月落进琉璃盏,先失了三分浩荡,再经注疏阐释,又折了三分天然。
人心如镜,映得出真意便罢,映不出时纵有方两黄金注解,也是对牛弹琴。
曲解正解,不在注解,而在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