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循山路迤逦而上,但见沿途断碑残碣卧荒草,破庙颓垣栖野狐,分明是久无人迹的所在。
不时勾住衣袍。唐敖走得气喘吁吁,只觉双腿灌铅,再难走出半步。却仍不时整理儒巾,低吟着:“登山不以艰险而止,则必臻乎峻岭。”
方器挑着经箱,累得汗透重衫,嘟道:“主家,咱能走快点不?这山鬼见了您的酸劲儿,怕都要笑醒!”
回身一看,身后方器挑着经卷,头上浸汗,还未说累,只得强提起双腿,一步步向上挪动。
走出不久,一阵伐木之声传来,唐敖如蒙大赦。
忙趋步上前,果见一樵夫伐木,口中喊着号子。
见他模样,唐敖惊了一惊,这人身形与南赡部洲中人无甚两样,只耳垂硕大,一直垂到胸前。
唐敖上前相询,“这厢有礼了,我三人乃是南方人士,来北俱芦洲传法,行经此处,疲累不堪,不知方圆几何,敢问樵子,附近可有村落城垣可供歇脚?”
那樵夫放下斧斤,定晴看向三人,“传得什么经?走得什么路?”
唐敖躬敬道,“我南瞻部洲有儒家垂拱而治,同尊佛道,三教同源。不才受文昌帝君点化,传来儒家经典传世,为北地布下德泽。”
樵夫面现不耐之色,“什么鸟经,什么鸟人,你不在偏远之地好好待着,来我北洲作甚?快走快走,别误了我砍柴大事。”
唐敖一急,见这人双耳垂在胸口,尽是佛陀之相,该是福多长寿之相,怎连好意都听不进耳中。
唐敖暗叹一声,只道是山野愚夫,不识教化,转而问道:“敢问从此山过,还需多久能见到人居?”
樵夫晒然一笑,“你要过此山?那就快去,否则误了时辰。”
方器、田峰听他言语中夹枪带棒,没有半分礼貌,心下不愉,呛声道:“你这愚夫不识大体,
我等携圣真经卷而来,自是逢难必过,遇险自安,哪里误得时辰!”
樵夫笑道:“你等若要找死,尽可去得。”
“去得!去得!”
方器、田峰见主家好言好语,这人依旧出言不逊,当即勃然大怒。
方器上前,一掌将他捆到地上,田峰用膝盖抵在他背上,将他一对耳垂系成死结,又2了一声,“口出恶言,当心性命!”
挑起经卷,向唐敖道:“主家,这人不识大体,不必与他理论,我等已至半山,再两个时辰,
必能下山。”
唐敖曙道:“这樵夫说山上有妖。”
方器哼道:“若真有妖,他又岂能在山间伐木,不过危言耸听罢了。”
唐敖叹了口气,摇头叹道:“唯上知与下愚不移,北洲蛮民果然难化。”
言讫,并二人一同上路。
一路无言,天色渐暗,山道转过第三道弯时,邪风骤起。
方器田峰二人看了眼天色,心中警觉,催促道:“主家,这林间少见光日,是以天暗要比开阔之处更早,我等快些行走,日落前离了此山。”
话音未毕,便见腥风卷起落叶,虎啸震得山摇。
一只黄斑猛虎踏碎枯枝而来,体长硕大,獠牙如戟,目若铜铃,项上还挂着几串人骨项炼。
那畜生竟比寻常老虎大出三倍有馀,铜铃目扫过三人,长尾甩出破空锐响,惊得三人冷汗涉沙。
方器哪里见过如此巨兽,但狠下心来,掷出钢叉:“畜生看招!”
方器钢叉尚未脱手,腥风已卷到面前。但见血盆大口吞天噬地,连人带叉尽数没入虎腹。
田峰见这老虎速度如此之快,急忙舍了经卷,转身欲逃。
顿时一阵黄光闪过,虎尾横扫如钢鞭裂空,雾时红白飞溅,半片天灵盖粘在青笞石上。
唐敖吓得瘫坐在地,眼睁睁看着虎妖一步步逼近,喉咙发紧,只道:“苦也,苦也,文昌帝君委我重任,没成想出师未捷身先死,竟落入牲畜腹中。”
那黄斑猛虎开獠牙,口中竟放出一阵粗豪人声,“让山君爷爷吃了,是你造化。”
南瞻部洲承平多年,妖邪之类早已成了酒后谈资。
见这老虎真能口吐人言,听老虎口吐人言,唐敖立时吓的魂不守舍,一动也不敢动了。
那虎妖如同猫戏老鼠一般,一点不急,只呼出道道腥气,步慢慢靠近。
见虎妖步步逼近,唐敖心跳如擂鼓,情急之下,将怀中笔墨纸砚尽数丢出。
这文房四宝乃是文昌帝君所赠,效用非凡,只是他一介凡俗,哪里懂得用法。
这文房四宝离手,通通化作飞星一般,撕风而去。
虎妖下意识一躲,看到那文房四宝嵌入山石之中,心下后怕,笑道:“你这穷酸秀才倒是有些宝贝,差点着了你的道。”
待砚台离手,唐敖再无法宝,顿时心念如灰。
谁知那砚台飞出,飞至半空轰隆坠地,竟带起一声碎裂之声,仿佛镜片碎裂一般。
镜碎之声乍起,虎妖浑身僵立,木然转身,果见那山石之中藏有一面宝镜,正被砚台砸裂。
北俱芦洲大妖横行,他能占据此山,全是因为传闻此山有仙人被困于此,不日将出,是以没有妖魔敢盘踞此地。
传闻那上仙被困在驱邪镜中,终日与镜中亿万妖魔搏杀,每至更深漏断、万籁俱寂之时,便有金戈铁马之声夹着朗朗呼喝,自山腹深处隐隐传来。
这虎妖自三年前占了这山头,每日里巡山作恶,却从未听得半分厮杀动静。他只道是旁妖编些虚言恂叶,故此安然盘踞。
但此时镜碎之声,回想起这段传说,顿觉脊背发凉,三魂七魄似被人拎住一般,一时间血液凝滞。
死死盯着那裂纹蔓延的镜面,却见镜中裂隙并非碎裂,竟似九幽地狱的大门轰然洞开。
视线穿透裂隙,只见域外景象铺陈,骨山巍巍堆成万仞,血海汤汤汇成八荒,阴风卷着骨哨声掠过山巅,每道山棱都是妖魔残骸垒就,每条波痕都泛着凝固的血光。
群山之间,一道身影持剑而立,墨色衣袍染着星点妖血,红色披风已浸成暗晦。
剑身上倒映的万魔头颅正顺着剑锋滴下黑血。除他之外,那镜中哪还有半个生灵。
他若有所觉,指尖轻扣剑格,缓缓转过面孔。
那动作慢得惊人,仿佛牵动着千万年的光阴,每一寸肌理的转动都虎妖颤斗不已。
晦暗之中,一双赤瞳如两轮血日轰然碾碎幽冥,瞳孔深处翻涌着亘古杀意,直教虎妖浑身血液逆冲脑顶,三焦剧痛如沸油烹煎,五内似遭天雷击。
那人眼中红光减消,打量着一人一虎。旋即抬起麂皮靴,惊似踩在虎妖心头一般,一步落下,
心跳骤停。
唐敖证忙看着这一幕,双眼干涩并不自觉。
只眨眼之间,再抬眸望去,一颗硕大虎头早已坠地,死虎目光与他此时同出一辙的骇然。
这时唐敖才看见那人面貌,身穿玄甲,身披碧水烟罗袍,头顶束发冠,腰缠金丝绦,脚踩麂皮靴。当真如杀神降世,气度卓然。
正是三十年来心未宁,血海滔天杀不停,赤瞳破镜乾坤暗,万魔颅山照剑明。
天边一道声音,喝出真名。
“斩业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