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并不缺乏想象。
许多在后世重要的理论和研究,实际上在古文古书中都能找到对照。
可为何发展千百年来,这些理论和设想,最终被藏在阁楼书页之中,却没有被发展和应用呢?
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可能是,对于古人们来说,这种设想缺乏一个行之有效的验证和发展方式。
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人们不是去追求四书五经的仕途,便是在土地里头苦苦支撑,哪有闲工夫做什么研究
所以,比起张允修自己提出什么划时代的科学定理,教授古人们如何去研究,如何去用科学的思维看待问题,反而是重中之重。
张允修一路带着徐光启在大棚里面游览,一边为其解释着说道:“提出假说乃是前提,在研究过程中要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大胆假设,小心求证。”
徐光启不断念叨着这句话,似乎是什么神秘武学的口诀一般。
张允修继续说道。
“提出假说之后,自然便构建实验模型,正如我适才所绘制的一般,构建父本与母本的模型,随后让它们形成配子。
豌豆之高矮,若真如我们适才所设想的一般,那在第三代之后,这高性状之豌豆,与矮性状之豌豆,双方配比必然是趋向于三比一。
我们只要排除掉其他因素,做好控制变量,便可以通过大量‘测交实验’,来验证这一假说的可行性。
再深入一些,则是可以通过研究圆粒高茎与皱粒矮茎的结合,进一步研究自由组合的相关理论”
便象是在授课一般,张允修展示各种豌豆情况,再继续为徐光启讲解理论。
这些并非是很难理解的东西,相反对于徐光启来说,甚至还有些太过于简单了。
可科学研究有时候就是这样,即便是再简单事物,有时候就是差上那临门一脚。
今日在屯田所的游览,可以算是在徐光启的世界里头,打开了新的一扇大门。
等到出了豌豆田之后,张允修笑着询问道。
“怎样子先?知道了这杂交之学,你可还觉得羞辱?还想要离开西山?”
徐光启二话不说,立马给张允修跪下了,甚至还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学生徐光启,拜见恩师!”
他脸上显得有些激动。
“学生愿与恩师在西山研究杂交之学,只要只要不去煤山挖矿就好。”
外头将西山煤山传成了洪水猛兽,甚至还有人传谣,说西山的窑洞里头,四处都埋藏着尸骨,每天夜里都会有孤魂野鬼四处游历。2芭墈书徃 耕新蕞哙
“再闹将你送去煤山。”
京城里头,这句话是能止小孩夜啼的。
徐光启初来京城便听到这些传闻,自然是内心忐忑。
张允修则是有些无奈地说道:“得了空你便去煤山看看,到底是不是你想得那般。”
徐光启真想抽自己这张破嘴,可话都说出来了,只能无奈点头答应。
“学生明白。”
“不过”张允修提醒着说道。“为师日理万机,没那么多任务夫带你一同研究,你若是有什么遇到的疑难杂症,皆是可以寻空来问我,其他的你便自个研究。”
这就是张允修的惯例了,作为一个行走的“数据库”,他最大的作用并不是直接去研究什么科学定理,而是给这些大明科学家们提供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案库,亦或是在他们走了弯路之后,提供卓有成效的建议。
这才是一种大明科学良性的发展方式。
徐光启自然是明白,乖巧地点头答应。
“豌豆不过是小试牛刀。”
张允修继续说道。
“接下来你便跟着屯田所一起,好好将那红薯研制成功,若是红薯真的出世,你应该明白意味着什么。”
徐光启眼神随即变得凝重起来,重重点头说道。
“先生请放心。”
随后,张允修将徐光启引荐给了临时执掌屯田所的张四书,张四书显然对于这个读书人的到来很是欢喜。
在屯田所的研究中,最缺的便是这种懂农事的读书人。
张允修继续交代了几句关于种植红薯的要领,便又当起了甩手掌柜,将屯田所一干事宜,交给了徐光启和张四书。
如今的张允修便象是个玩策略仿真经营的玩家一般,什么都要操作一下,却什么都不会精通。
过了一段时日,西山豌豆杂交理论在京城之中不胫而走。
大街小巷之中,人们都在讨论西山研究杂种豌豆的始末。
“这杂种难道要比纯种好?”
有人在酒馆里头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顿时便会引发一阵哄堂大笑。
“杂种若是好的话,那汝是杂种么?”
那人顿时急了,红着脸说道。
“你这人怎么还骂人呢?”
顿时又是引发一阵大笑。6腰墈书王 哽欣最全
比起坊间对于“杂种”的讨论,期货市场里头的情形却是不容乐观。
自开春以来,粮食的价格可谓是节节攀升。
当然,往年也是如此,每每到春荒时节,熬过了一个冬天,作物刚刚播种,粮食价格便是最高的。
甚至往年有不少百姓,好不容易熬过了寒冬时节,到了春荒时节却因买不起粮食而饿死。
文渊阁中申时行忧心忡忡地说道。
“恩府,自开春以来太原、平阳、潞安等地连续爆发饥荒,另有庆、延、临、巩各处官员上疏请求赈济。
今春之情形依旧是不容乐观。”
张居正放下手中奏疏,眯起眼睛说道。
“比起往年还是要好太多了,朝廷有了银子,该赈济便是赈济一些。”
春荒年年都有,张居正这个大明首辅说到底,也只不过是大明的一个修补匠而已。
哪里缺了便是补哪里,比起往年的应接不暇,年岁倒是真的好上不少。
申时行叹息一声说道:“朝廷虽说有了银子,可这粮食才是紧俏之物,自开春以来大户皆是捂着粮仓,哪个肯售卖粮食?便是都等着价格暴涨之时,来谋取暴利呢!
京城期货市场那里,一斤稻米的价格已然涨了五成,赈济之事同样是千难万难。”
江南士族虽然倒了,可这天底下的士族千千万万,人人都想着自己多赚些银子,这价格如何能够不涨?
户部尚书张学颜也在文渊阁之中,他也感慨着说道。
“今岁倒是比往年好上太多,有了期货市场的调控,粮价方才未涨太多,否则换做往年,必然是要翻一番的。”
期货市场的价格,如今基本上就是整体市场价格的体现,朝廷依靠期货市场的管控,尚且还能对粮价有所控制。
可若真想要全力打压,同样是做不到的。
市面上卖十两银子,你期货市场若是强行标价五两,最终结果不是亏得底裤不剩,便是丧失公信力。
“此乃是供需平衡。”张学颜又强调着说道。“归根结底朝廷还是缺粮的,天下还是缺粮的。”
张居正思虑一番说道:“江南尚且有陈米,以漕运调配能支撑一些时日。”
去年江南士族被抄家之时,他们粮仓里头许多粮食,皆是被充入了常平仓之中,可以说江南的储备是充足的。
“能顶一时。”张学颜分析说道。“却不能顶一世,加之运输困难,粮食要从江南运到京城,亦或是运往太原、平阳、潞安,其中损耗实在太多。”
他继续思量说道。
“实际上,户部做过测算,以我大明去岁田亩之产,这粮食大抵是够的。
可田亩大多还在士绅豪强手中,他们收获粮食便将其囤积起来,等到春荒严重,粮食价格飙涨之际,方才会拿出来销售。
以朝廷之常平仓对抗天下之士绅粮仓,难以调控也是正常之事。”
这粮食危机,归根结底还是要回到经济危机和土地危机上头。
“江南粮食也不一定富足。”申时行提醒着说道。“江南去岁经过徐子升等人的一番折腾,经济状态已然是不容乐观,正值休养生息之际,开春以来各处也同样是缺粮的。”
张学颜想起什么说道:“听闻朝廷与安南人有所交涉,安南将会朝贡一批粮食?”
张居正摇摇头说道:“安南盛产稻米,不过船队来回运输也要数月之久,难以解燃眉之急,况且所提供稻米数量,也同样是杯水车薪。”
说到前往安南交易粮食,朝廷便又要回到造船上头来了,没有一支可靠的护航舰队,大明的商船如何能在南海顺利通行?
届时就算是派出源源不断的运粮船,也不过是成为海上盗贼和弗朗机人的盘中餐。
治理国家便是千头万绪,张居正刚刚解决了问题,却立马又会生出问题。
往年这个时候,三人所讨论的,不过是维持住大明朝廷的局面,少死一些人。
到了今年,三人所讨论的,已然是如何才能不饿死人了。
这确实是一个进步,却也带来更大的挑战。
聊着聊着,申时行颇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
张居正皱眉说道:“汝默有何顾虑,但说无妨。”
申时行叹了一口气说道:“倒是逃不过恩府的法眼,学生只是想到这经济学中的一些道理,才对如今时局有些忧虑。”
“从何讲起?”
申时行纠结一番,终于是咬牙说道:“恩府莫要怪罪,学生近来看张指挥使行事是否有些太过激进?
这粮价暴涨是否也有西山推行仙种的因素在其中?”
自经济学这个概念普及之后,几乎人人都会讲上一点,不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地方大员,你若是不懂这经济学之道,那都是被人看做庸官的。
申时行也是万里挑一的读书种子,自然也能够对经济学的一些理论融汇贯通。
在他看起来,西山推行那红薯粮种,某种意义上就是在影响市场的信心。
任西山如何宣传,士绅百姓哪个会相信那亩产数十石的粮种呢?
西山大力推广红薯,甚至将能种的田地通通种满。
还有江南那些土地,西山工坊旗下田亩,大都几乎都种上了红薯。
在假定西山必然失败的情况下,一来二去之间,大明今岁的粮食产量必然是下降的。
张允修总爱说供需关系,可这一回供需关系真正找上了他。
西山大规模种植红薯,必将破坏大明原本粮产的供需平衡,士绅商贾们看到这一消息,也必然会拼尽全力的炒高粮食价格,囤积更多的粮食。
西山此举,无异于是火上浇油。
这一次并没有江南士族从中作梗,乃是真正市场的自发行为,千千万万的士绅商贾,朝廷是没有办法象是处置江南士绅一般一网打尽的。
张居正还未回答,户部尚书张学颜便率先解释说道。
“申阁老此言差矣,这西山良种早有名声,诸如那冬日里头的大棚蔬菜水果,引得乌斯藏使节都连连赞叹。
说明西山还是有所实力的,我想来张指挥使理应不会胡乱行事,这西山与江南的一干田产,也是西山和皇家的私产,种植什么只要张指挥使和陛下愿意就成。
再者说,天下又何止良田千亩?这一点坏不了大局。”
申时行与张学颜都算是“张党”成员,倒也没有针锋相对,只不过是不同的立场而已。
张居正静静看着二人的争辩,他知道张学颜如今跟张允修关系较好,张学颜这个堂堂户部尚书都快要拜张允修为师了。
张居正缓缓开口说道:“子愚,近来士元又在做些什么?”
张学颜吓了一跳,颇有些心虚地说道。
“元辅,张指挥使近来似乎都是在屯田所之中,学生也不知他在做些什么,有好些日子没有遇到他了。
寻了他好几次,也不过是得到回信罢了。”
户部尚书已然将张允修当成了顾问,不单单是在经济学上头会时常咨询,甚至还时不时讨教一番算学计量方面的问题。
每次张学颜都是带着问题找到张允修,张允修几乎每次都能给他一个不错的答案。
甚至于有好几名西山学子,在西山学习完算学之后,便以白员的身份在户部实习,协助户部办事。
这也是为什么,张学颜对于张允修的好感颇深。
“屯田所?”
张居正眼神不由得瞥向桌子上的《万历新报》,今日报纸上所写的内容,简直是叫人印象深刻。
他脸上不知是动怒还是沉闷,冷冷地说了一句。
“便是在研究那什么杂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