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有点发懵,他本以为自己此行乃是要来求学的,却不想绕了这么大一个弯子,竟然被明里暗里骂了一句。28墈书王 耕辛嶵全
换做戚继光这等武将,怕不是当场就要跟他干起来,可徐光启终究是个读书人,他还是讲道理的。
“学生从未招惹过张指挥使,指挥使何故这般欺辱于我?”
说这话的时候,徐光启脸上是有些悲愤的。
欺负人呐!
自元宵灯会之后,西山便有人前来传话,让他好好在家里候着,近期不要离京,张允修得空了便会召见于他。
起初徐光启是欣喜若狂的,他本就想见识一番这位大明的传奇纨绔子弟,特别是对于西山的一干发明成就感兴趣。
可没有想到的是,这一等便是整整一月有馀,等得他在京城的盘缠都要花光了,也不见张允修有召见自己的意思。
正当他准备放弃之时,西山终于是来人了,可到了西山之后,还没学到什么东西,也未受到什么赏赐,上来便被骂了一句“杂种”。
饶是泥人也是有三分火气的!
张允修愣了一下说道:“子先你怕是有所误会,我何时说你是杂种?我说这豌豆乃是杂种,你是你,豌豆是豌豆,岂可混为一谈?”
他虽然在解释,可在徐光启听起来,怎么着都象是明里暗里的嘲讽自己。
“张指挥使!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徐光启眼框通红,几乎都要哭出来,可还是挺直了腰板说道。
“我徐光启虽并非出身名门,可家中也算是耕读传家,从未有过作奸犯科之举,家中上数五代皆无有异族番邦之血统,张指挥使何故这般诋毁于我?
张指挥使可是觉得,有银钱有权柄便可随意欺辱于人?那便是大错特错了。”
徐光启一幅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样子,简直是铁骨铮铮。
张允修气笑了,他当即大手一挥说道。
“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呐!将徐举人给我拖到煤山去,没我的允许,谁也不准放他出来。”
徐光启吓坏了,他四处张望一番,整个人吓得双腿发软。
他读再多的书,也不过是一介书生,在京城初来乍到,更是没有什么背景。
唯一算是人脉的,只有那天主教传教士贾耐劳了。
可张允修是什么人物,这位可是连内阁阁老、礼部尚书都能按倒的主儿,便连徐阶也拿他没辄。
徐光启当即便有些后悔了,他这松江府的小小举人,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说时迟那时快,徐光启也倒是能屈能伸,立马扑通一声给张允修跪下了。
“张指挥使息怒!学生学生只不过是一时冲动,学生还是有些才干,学生精通农书,还会一些算学,想来在西山是有用武之地的。
张指挥使若是不弃,学生愿效犬马之劳!”
看到秒跪的徐光启,张允修心里头不由得有些感慨,真不愧是一代人杰啊。
历史上这位也曾干到内阁次辅,显然并非是什么蠢人。
他拍了拍徐光启的肩膀笑着说道。
“起来吧。”
徐光启左右看了看,并没有在周围看到锦衣校尉的身影,这才缓缓松了一口气。
这下子站起来,他说话都显得温顺许多。
“张指挥使这意思是”
张允修看向对方的眼神颇有些无语。
“我好好与你说非是不听,便是要吓唬吓唬你才成,我说得很清楚,这杂种乃是豌豆之杂种,非是你之杂种,你可明白?”
这话听起来,依旧还是感觉十分怪异,可徐光启却不再敢说什么,连连点头说道。
“是的,张指挥使言之有理。”
“言你”
张允修气坏了,他终究还是高估了古人的理解能力,还是有“代沟”的啊!
他叹息一声说道。
“子先,你自诩精通农学,那我便要考考你,如何才能种好田?”
话头到了学识上,徐光启便显得游刃有馀起来,他摇头晃脑地说道。
“农事唯有八字口诀,一乃时宜,所谓顺天时,量地利,则用力少而成功多二乃辨土性,《齐民要术》有云:‘凡美田之法,绿豆为上,小豆、胡麻次之’。
三乃耕作四乃防灾”
他说得头头是道,可对于张允修来说,却没有一点在点上。
张允修摇摇头说道:“这些法子确实乃是农事要诀,可若要种植出高产高质的粮食瓜果,这些东西显然还远远不够。”
“不够?”
徐光启大概明白了意思,稍微了解一点西山屯田所,显然便有了答案。
“张指挥使的意思是良种?”
“农事尤如培养人才一般。”张允修比喻着说道。
“所谓人才,不单单需要外力,更需要其自身天赋秉性以及努力。
培育种苗也是如此,你若想要高产,那便培育高产之种苗,若想要耐贫瘠、耐旱、耐涝,甚至要缩短成熟周期,皆是需要种苗之培育。”
徐光启突然有种接触到武林秘籍之感,他神情严肃地说道。
“张指挥使所说之培育是何意?农事中确实有取良种之概念,可良种可遇而不可求,培育过程并非是一朝一夕,乃是十年百年计。
古人并不是不会“杂交”技术,只不过没有一套明确的理论逻辑。
诸如在古人培育作物的过程中,也会采取优中选优的方式,从而保留优秀基因。
亦或是通过调整各类瓜果豆类的种植布局,依靠授粉进行杂交。
可正是因为缺乏一套成体系的概念,便让这种杂交的效率极为低下。
千百年来确实有良种出现,可一个良种的出现跨度将是一百年两百年。
朝廷不是不重视作物良种,而是这种培育方式效率实在是太低了。
倒不如直接引进国外作物良种,占城稻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这也是为什么,在张允修提出要培育新作物,种植出亩产四十石粮食之时,会引来那么多人的嘲弄和不解。
因为从根本认知上,短期培育出优质作物,便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
事实上,在后世想要培育出一个新品种,同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可若想要加快这个速度,大明农学界就必须普及“基因”和“遗传”的概念。
为此,张允修不由得耐心解释说道。
“这便是我今日带你来这里的原因。”
他顺手抓起一株豌豆苗。
“你且看这一株豌豆,这茎杆高挑异常,乃是屯田所的校尉工人,专门挑选杆高的豌豆,接连培育好几代后,所结出之籽长出来的皆是杆高。
同理专门挑选杆矮的豌豆,培育数代之后,让杆矮之性状维持不变。”
徐光启却有些不以为意,他甚至觉得对方在说废话。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此乃人所皆知的常识。”
这东西在古人看起来很容易解释,无非是家里的“种”好,这“种”也能研究出什么东西。
张允修倒显得不急不躁,带着对方来到另外一处豌豆田,询问着说道。
“此田是高杆还是矮杆?”
徐光启觉得对方将自己当三岁孩童一般戏弄,可有了前面的铺垫,他心里头已然彻底没了“反叛”的心思。
徐光启拱拱手说道:“回指挥使的话,此乃是矮杆。”
可说完之后,他便有些无奈了,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还需要自己回答么?
“错。”
张允修斩钉截铁地说道。
“所谓此田乃是纯种高杆与纯种矮秆杂交所出,并非是单纯之高杆。”
徐光启顿时愣住了,他仿佛抓到了一些不寻常之处,可还是继续解释着说道。
“《论衡初禀篇》有述,‘草木生于实核,出土为栽蘖稍生茎叶,成为长、短、巨、细,皆由核实’。
想来此乃种苗种子之因。”
张允修则是摇摇头,再指着旁边的豌豆田说道:“子先适才进入这大棚之中,便是眉头直皱,想来是看到这一片田地豌豆高矮不已。
此子田乃是取母田之种子培育而成,何故母田皆是高杆,此子田却是高矮不一呢?”
徐光启脑门尤如被人敲击了一下,似乎有点开窍了,可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抓住了什么。
纯种高矮豌豆相互杂交,得高杆之豌豆,可此高杆豌豆继续相互杂交,所得性状竟是高矮不一。
这种现象并非没有人发现过,只不过对于大多数农民来说,并没有精力去思考。
甚至对于徐光启这种读书人来说,这都是随意忽略掉的问题。
直到有一天,张允修将此问题摆在了桌上,用皓首穷经的心思去研究其中原理,徐光启终于察觉到不同。
“这到底是为何?”
徐光启被彻底激起了好奇心,他紧紧盯着那片高矮不一的豌豆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还拿着西山所提供的放大镜,对着豌豆的花蕊猛看。
张允修便站在一旁,并没有急于回答他的问题。
好老师总是会让学生自己查找答案。
徐光启很是艰难的样子,看了好半天才从喉咙里头憋出一句话。
“我想来乃是这高杆的‘种’更加厉害些,高杆对矮秆,厉害之‘种’自然就显现出来。
可这矮秆也是有‘种’的,故而进一步杂交之时,就容易偶然间显现出来。
此事乃是看天时地利人和,并非是绝对。
坊间常常有隔代亲之传言,皆是说孙子像爷爷,却不太象爹爹,此等情况闹出不少伦理纲常之事。
可归根结底,孙子像爷爷并非是什么意外,有可能这五官眉眼的像,在爹爹那一代被隐藏了起来”
他说着说着,心里头似乎没有了信心,声音也越发小了。
“张先生,学生此言可对?”
张允修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对方,这徐光启还是很有辩证思维的嘛。
他微微颔首说道。
“此话说对了八成。”
徐光启有些欣喜,拱拱手说道。
“还请先生赐教!”
此番已然是换了称谓。
张允修笑着说道:“你说的没什么错,可却能再精确一些。”
“精确?”
张允修侃侃而谈说道:“正如你前头所述爷孙之事,世间生灵,内里皆有控制性状表现之物。
西山管它叫做‘基因’。”
说到“基因”这个词语,张允修顿了顿,停下来让徐光启便于理解。
“基因者,即是生物遗传的基本单位。
古书有云,草木一核之微,而色香臭味,花实枝叶,无不具于一仁之中。
‘仁’乃种也,所谓种便是基因传播的载体。”
这一番话下来,显然令徐光启有些云里雾里,不过好在他自小饱读诗书,还是能够大致明白张允修的意思。
于是张允修继续举例说明。
“回归到豌豆,正如你适才所言,这高杆子便是显性,这矮杆子便是隐性,双方若是相互结合,自然便是高杆子显现出来。
此时,所产出之豌豆身上便带着一显一隐之性状,若将其培育,再次结合,所成长之豌豆性状便是有了不确定性。
有些乃是纯种高杆,有些则是一高一矮,有些还能是两个矮杆,自然就有高生矮了。”
为了更好解释,张允修一边说一边取来纸笔,在上头写写画画起来,先是在上头写上两个大大的高和小小的矮,在以其为父系画出树状图。
这树状图放在后世,便连小学生都能画出来,可在徐光启看起来却是神妙无比。
徐光启端详了很久,还盯着豌豆田直直发愣。
最后颇有些似懂非懂的感觉。
“张先生所言,学生倒是明白,只不过学生还有一事不明。”
张允修背着手,倒没有失望,甚至还很庆幸。
这“杂交”“基因”“性状”等等概念,自己给屯田所的一干工匠讲,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也便是读点书的张四书明白一些,可终究是差了点意思。
若是让学院的学生过来,虽能大致明白其理,却难以结合农事实际。
毕竟,在这个时代读书天才,哪个真有下地种过田?
想要寻一个,既懂农事,又懂理论之人,可谓是难上加难。
恰好,徐光启便是这其中最好的人选。
于是,张允修点头说道:“你但说无妨。”
徐光启则是想了想询问说道。
“此等理论学生是明白了,可这看起来不过是猜测罢了,‘基因’之物我等看不见摸不着,到底该如何验证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