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是”
看到这本比经书还要厚重的书籍,王锡爵不由得有些不解。
这种大部头的书籍,他只在翰林院里头见过,那都是类似皇帝起居录之类的记录。
张允修为什么要送给自己这个玩意儿?
难道怕自己路途遥远寂寞,搞了个话本小说大全,以供路上解闷取乐?
王锡爵心中思绪万千,正在想若真是什么话本小说,自己该是什么反应的时候,揭开封面一看,上头赫然是几个大字。
“大明百科全书”
王锡爵愣了一下,一脸疑惑地看向对方。
张允修则是笑着解释说道:“此番远行,一应物资干粮朝廷皆是有所准备,我就不画蛇添足了,不过想来先生前去安南,单单教授一些四书五经还是不够的,我大明风土人情,各类文化科学发展,各类学派思潮,还有新兴的有趣玩意儿,这百科全书之中兼容并包,先生可酌情宣传一二。”
王锡爵皱起眉头说道:“老夫并不擅长于杂学。”
张允修摇摇头说道:“先生教授的依旧还是四书五经,只不过于闲遐之时,帮助着传播这百科全书,若能让夷人藩人对大明更多了解,自然会心向往之,届时再慕名前来学习,岂不美哉?”
王锡爵猛然间会意。
不过,他对于这“百科全书”,并不是很有信心,觉着这玩意儿就能够让安南人对大明改观。
可他还是点点头,将这本“百科全书”小心翼翼地收好,点点头说道。
“定不负指挥使嘱托。”
王锡爵收下两份赠礼之后,与长子王衡惜别,便重新回到了队伍之中。
送了整整一路,再送下去不过是徒增烦恼。
回去的路上,看到一直偷偷抹眼泪的王衡,张允修不由得拍拍对方的肩膀说道。
“今后多加勉励,终有一日我大明水师能踏足安南,收复安南故土,若海上行船技术再发展起来,即便是相隔南北,相见也并非什么难事。”
王衡眼中透露出希冀说道:“恩师,我等西山何时能研制出那惊天动地之技术?”
“快了快了。”
张允修呼出一口气,他只觉得时间过得不够快,现在自己便象是个玩回合游戏的玩家,几乎所有操作都使用完毕,可却没有那个“跳过本回合”的按键。
待到使团队伍悄然远离,王衡方才渐渐恢复情绪,他疑惑着说道。
“恩师,您这‘百科全书’真的有用么?”
他先前有听说过,张允修在西山遣人编撰类似书籍,本以为是为了西山学子,却不想乃是为了让使团带到诸国去。
张允修笑着说道:“辰玉你如何看待‘文化认同’这个词语。”
文化认同这个词语,对于古人来说还是十分新颖,王衡没有听过这样的用法,可却能够理解其中含义。
王衡思虑了一番说道:“阳明先生常说‘心即天理’,若是讲文化认同,那必将是心里头的良知与世间的文化彼此契合。
所谓文化,非徒典籍之字句,礼仪之形式,乃是效仿古圣先贤存同理之心
故而所谓‘文化认同’者,本质是汝于接触此等文化时,察觉其与本心良知相通,如见故人、如归旧宅的,非刻意攀附,乃自然印证耳。”
王衡此番论证听得张允修连连拍手叫好。
“好好好!真不愧是我西山的翘楚,汝父若是能听到你这般论述,想来是心里头也会十分欣慰。”
张允修顿了顿又询问说道。
“既然你知道这个道理,那又是否知道安南人为何与大明离心离德?他们世代效仿中原王朝,世代学习中原诗书礼仪,甚至国王公卿皆是以说汉话为荣,却为何不服管教,千百年来屡次三番的叛乱?”
王衡顿时有了一些明悟:“先生的意思是,安南人与我们缺了同理心?”
张允修摇头叹息说道:“不单单是缺了同理心,也同样是缺了一个利字,安南人远在天边,我大明京都远在千里之外,所谓鞭长莫及。
想要管教管教不到,想要以科举取仕,却不能令安南人同利,中原王朝与安南相隔山林重重,即便是诵读诗书也难以同心。
让安南人学习中原礼仪,熟悉中原文化典籍,固然是有些作用,可若是他们不能同心,你花再大力气,也不过是培养出一群敌人罢了。”
王衡一时间感觉头皮发麻,甚至觉得王锡爵此行凶多吉少,他言语有些急切地说道。
“那先生您有办法?”
张允修摊开手说道:“办法已然在做了,你适才所问不就是办法么?”
见对方一知半解的模样,他又继续解释。
“典籍之字句,礼仪之形式,虽难以令人‘同心’,可却并非是完全无用的。
依靠着典籍、礼仪,总归能使藩国对我大明有所认同。
可这认同还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还要动之以情晓之以利,这便是‘百科全书’的意义。
此书包函万千,却是浅尝辄止,说得皆是我大明的风土人情,讲得乃是如今大明发展的繁荣盛景。
藩国臣民们见其中所记录,必然对大明生出好奇,所见大明之生活,必然是心向往之。
以此再结合四书五经之儒教,你觉得藩国臣民们是否能与我等‘同心同理’?”
王衡眼中瞬间绽放出光彩来,赞叹着说道。
“此计甚妙!”
可不免又觉得缺了点什么。
“然却似乎还不够。”
“自然是不够。”
张允修笑着摇摇头说道。
“只会动嘴皮子算什么英雄?嘴皮子没法让你攻营拔寨,合纵连横的前提是,你的拳头要足够硬。
这便是如今大明要发展火器,发展水军,推行科学新学的原因。
打铁仍需自身硬。”
王衡细细琢磨一番,自己这位恩师说话很浅显,可却总是暗含道理,他拱拱手说道。
“谢先生教悔。”
一个月之后。
出人意料的,京城的天气好转了不少,天空中久违高高挂起好几天太阳。
京城百姓们得了空,终于能够走上街头晒晒太阳,即便是啃着几个冻硬的馒头,今岁也比往年要好太多。
至少今岁城中,不再如往年一般饿殍遍地,五城兵马司运输尸体的推车,也不再似从前那般人满为患。
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之中,甚至还残留着不少节日的氛围,趁着天气好转,集市里头人满为患,或是购置家中口粮,或是采购布匹,亦或是取暖的藕煤。
一处藕煤摊子上,来了名身穿白衣的青年人,与周围人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大娘,来二十斤藕煤吧。”
齐大娘抬头看向来人,充满褶皱的脸上,不免挤出笑容说道。
“是杨公子啊?你如今还亲自前来购置藕煤?”
杨天成笑着说道:“我不过是小医馆的掌柜,自然是要亲力亲为。”
齐大娘看了看四周,方才压低声音说道。
“你这娃娃,你爹杨神医已然是仁民医馆的首席大夫,多少人求着想要寻他医治,你这孩子倒是隐姓埋名,还在自个经营医馆,倒不如与你爹爹寻个差事,到医馆里头,少吃点苦头,也是前途无量。”
在齐大娘看起来,老子出息儿子沾光,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况且现在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仁民医馆已然成为了大明医学界执牛耳者。
从前的许多江湖郎中,如今都以挂上仁民医馆的名头为荣,怎么反倒杨天成还要自立门户。
杨天成笑了笑说道:“医馆有医馆的规矩,照着道理来讲,不用我爹爹关系,我也能进了医馆,不过医馆分科严格,各类规章繁琐。
我自知天赋不济,也没什么抱负,倒不如在巷弄里头经营医馆,给邻里乡亲提供方便,也显得自在一些。”
齐大娘发出连连叹息,帮着杨天成将整理出来的藕煤,一摞一摞的搬上推车。
“多谢大娘。”
杨天成连连道谢,嗅到一股子香气,将目光投射过去发现,藕煤摊子旁竟又开设了个馄饨摊子。
齐大娘在一旁笑着解释说道。
“无非是做点小生意,家里靠着这藕煤赚来些银子,再开设个摊子,给来往的脚夫提供些餐食。”
“倒是不错。”杨天成点点头说道。“正巧晚辈也还没用早点,给我和两位兄弟都来上一碗。”
“好说好说。”
齐大娘笑着便去招呼摊子里头的儿子儿媳准备。
正是因为老主顾,齐大娘给几人准备的馄饨要大份不上,里头的馄饨层层迭迭,几乎要溢出碗边。
杨天成倒也不客气,招呼两名医馆的伙计,一同大快朵颐。
吃得满脸潮红,他方才捂着肚子,心满意足地对齐大娘说道。
“说起来,大娘的日子好了不少?”
齐大娘刚刚忙活完,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笑着说道。
“正如公子所言,自打做上这藕煤生意日子是蒸蒸日上,藕煤便宜了,咱们这些小老百姓冬日里也好过。
年末之时,西山搞个促销会,给咱们年货也给解决了,算是过了个好年。
有了藕煤少了柴火钱,有了纺织工坊,这布料钱也少了不少。
若是今后的日子都能如此便好。”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西山各类生产商品所带来的价格优惠是实打实的。
虽然不能算得上富足,可起码不会饿死冻死人。
“唯独一点。”齐大娘补充着说道。“这粮食价格还是高了些,不过日子能这般我等已然是很满足了。”
对于大明百姓来说,能够安稳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杨天成付了银子,点点头说道。
“我大明缺粮这一点实在是症结所在,大娘你且放心,车到山前必有路,想来西山会有解决的法子。”
齐大娘笑着说道:“我自是平头百姓,哪里顾得上那么多。”
杨天成带着伙计回到医馆后,寻不到父亲杨济时,不免有些奇怪地问询道。
“爹爹今日不是说回家吃饭,为何又不见踪影?”
医馆的一名伙计回答说道。
“适才仁民医馆传来消息,说是英国公出了重症病房,想来老掌柜是前去探望了。”
“原来如此。”
杨天成了然,对于老爹来无影去无踪的行迹,他早已经习惯了。
这便是他不愿去仁民医馆的原因,医馆里头日理万机,若是遇到些许紧急状况,不论风雨皆是要前往。
重症病房区的院落里头。
张溶脖颈上还包裹着纱布,不过那导管已然是拔除了,趁着阳光和煦,他在幼子张元昊的搀扶下,在院落里头散步,显然精神气已然恢复了不少。
看到身边陪同的杨济时,张溶不免又有些动怒着说道。
“这李东壁和张士元,在老夫脖子上划拉一刀,却都是没了踪影,老夫今日出了院,却也不见他们来探望。”
张元昊在一旁提醒着说道:“爹爹,东壁先生提醒过,您大病初愈万万不可动怒。
东壁先生近来忙于人身说的研究,恩师近来则是筹备水军事宜,想来是不得空的。”
张溶声音有些沙哑,他不是不讲理的人,就是在医馆里头憋得闷了,嘴上喜欢说上一嘴,他复又看向身边杨济时说道。
“杨御医,老夫何时能够出院啊?听得外头热闹非凡,我也好去街头巷尾瞧瞧如今大明之气象,看街头是否有饿死冻死之人。”
杨济时在一旁拱手回答说道:“国公爷,您这身子还需将养,陛下已然下了旨意,让国公爷好生养病,五军都督府和三大营一干事宜,朝廷已然有了安排。”
生怕张溶不听,他还将皇帝给拉了出来。
张溶有些烦躁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那老夫便在这里多待一些时日,成日里看着这围墙,老夫反倒象是被关了紧闭一般。”
在医馆里头,跟在自家院落完全是不一样的感受。
张溶走得闷了,不由盯着路边的树干说道。
“此树倒是健壮,回头砍了当个哨棒,老夫也好活动活动筋骨。”
站在一旁张元昊和杨济时二人顿时吓了一跳,都生出要将那棵树砍了的冲动。
正当二人担心之际,门外传来爽朗的大笑声。
“国公爷何故对一小树过不去,这春夏秋冬,它熬过了多少个年头,生死却要在国公爷的一念之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