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使还是先行休息,此中纠葛想来官府会给一个交代。”
上次阮文忠来也是这番骂骂咧咧的样子。
杨济时已然是习惯了,他朝着助手们挥挥手,他们很是默契地将阮文忠抬了进去。
“给阮大使准备手术吧,这层皮怕是保不住了,多准备一些麻药和大蒜素。”
阮文忠还在哼哼唧唧,先前受伤的疤痕又裂开来,疼得他龇牙咧嘴,一边被抬着进了手术室,一边还在高喊着什么。
“不公!大明定要给我安南一个交代!”
杨济时摇了摇头。
好不容易打发去叽叽喳喳的安南使节,他刚想回去休息,便在门口看到了一群大和尚。
杨济时注意到和尚们的衣服也有些焦黑,不免上去询问说道。
“也里大使可是身体不适?”
也里眼神尤如怒目金刚一般,不过看到杨济时之后,却温和了许多,他双手合十说道。
“倒是没有什么,适才在集市上与那安南使节起了些口角,不巧正遇上西山燃放烟火,我等与安南人打斗一番,受了些小伤,又要麻烦杨大夫了。”
他顿了顿又说道。
“集市里一干损失,乌斯藏愿意赔偿,不过还请杨大夫治一治小僧这头上的伤处。”
说罢,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上头。
杨济时顺着方向看去,也里身材高大,适才他没有注意,这会儿朝着对方头上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这乌斯藏僧人好强的定力,头上一块巨大的玻璃碎片直挺挺地插入天灵盖之中,光洁的头顶上一片血红,似乎用什么药膏涂抹止血。
就是这样的伤口,也里竟也跟没事人一般!
杨济时扫过在场诸位乌斯藏使节,除开也里之外,乌斯藏使节们各个负伤,可比起安南人来说,却已然算是轻伤了。
他不免生出好奇心询问说道。
“能否问问,大师与安南使节到底是因何大打出手?”
也里微微低下脑袋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今日朝廷有个章程,番邦诸国前来大明求学,需缴纳足额朝贡或是束修。
小僧以为此乃善政,自古求取真经,仍旧需要千金换取,若是平白无故得了无上真经,反倒是不令人珍惜。
大明愿意收我等小国朝贡,说明乃是诚心诚意传授‘佛法真经’。
乌斯藏虽得朝廷照顾,可免除大半朝贡和束修,却也愿意缴纳足额。”
说话间,也里眼中露出厌恶之色。
“可那安南人贪得无厌,明明国内物产丰饶,年年水稻三熟,粮食于仓库之中堆积如山,却不愿付出一些粮食。
小僧知张指挥使有菩萨心肠,大明朝廷拿了安南的粮食,乃是赈济天下穷苦之灾民,此乃是积攒功德之事。”
杨济时嘴角肌肉不由得抽动一下,这乌斯藏使节是被张允修灌了迷魂汤么?张口闭口皆是对于张允修的崇拜之意,仿佛他是个在世佛陀一般。
不过这种心理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即便是在大明,也有不少人着了张允修的“道”,更何况是这些常年吃斋念佛的僧人。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那大师又何故与安南人起了冲突?”
“小僧想着为天下苍生计。”也里眼神理所当然的样子,“安南人既想要求取真经,自要付出点什么,小僧看不过去便前去与其理论,那安南人好不讲理,竟与我等大打出手,碰巧在集市遇到烟火,引得烟火爆炸,好在未曾伤及无辜之人。”
杨济时听完之后,不免有些忍俊不禁,事实难道真如夜里所说么?
眼看着大和尚们杵在这里也不是事,杨济时又寻来几名大夫吩咐说道。
“为大师们好好疗伤,也望大师头上这玻璃要清理干净,切勿留存在皮肉之中。”
“谢杨大夫相助。”
大和尚们朝着杨济时躬敬行礼,便缓步进入了医馆之中。
站在夜色之中好半天,终于是看不到熟人之后,杨济时这才重重呼出了一口气。
一名青衣小厮走过来说道:“先生,今日还回去歇息么?”
杨济时无奈摆摆手:“不会了,今日便在医馆内住下吧。”
“是。”青衣小厮微微点头。
又想了想,杨济时吩咐说道。
“你去跟治疔安南使节的大夫说说,麻药可以用少点。”
“啊?”
青衣小厮有些讶异。
接连数日,元宵灯会的馀温还未曾消散,大明京城街头巷尾依旧流传着关于那日的传说。
“却说那日,新晋锦衣卫指挥使张士元凭借一首《咏元宵节》可谓是惊艳全场,啧啧啧”
那街头说书人摇头晃脑的样子,动作张牙舞爪,语气抑扬顿挫,极度夸张。
“十二楼前灯似火,四平街外月如霜。”
吟诵起诗句来,他看起来甚至有些陶醉的模样。
若是寻常书生学子路过,定然会对说书人的夸大其词嗤之以鼻,张允修这首绝句确实是妙,可也只是在本朝,如何能跟唐宋诗人比肩?
然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听得便是这个乐子,你若是不夸张点,人家还不乐意听咧。
朱尧媖穿着一身儒衫,束起发髻,看起来跟个清秀小生别无二致,也就只有这等打扮,她才能偷偷出门看一看集市的热闹。
可便连她听到这些说书人的言语,脸上都有些绷不住了,不免轻声斥责说道。
“这些说书人,便是会博人眼球,张士元此诗神妙,可经他们这一番誉杀之后,反倒是显得他沽名钓誉了。”
刘婉儿做青衣小厮打扮,她手里拿着一块大大的烧饼猛啃,几乎将脸埋进去,听到公主的担忧之后,抬起头来说道。
“张公子他是无所谓的,毕竟这首诗做出来也是情非得已,寻常人愿意编排便编排了去。”
朱尧媖注意到刘婉儿语气的变化,不由得嗤笑着说道。
“怎么?如今不叫张指挥使,改叫张公子了?倒是显得亲近。”
刘婉儿小脸一红,毫不示弱地说道。
“殿下那日晚上深夜方才回闺房,回来之时面红耳赤,我可瞧见张公子的身影,你二人到底做了什么事情?”
朱尧媖脸蛋唰地一下也红了,她反驳着说道。
“一派胡言,本宫本宫如何能够夜不归宿。”
她随即脑袋里头便开始回忆,那日晚上似乎没有露出什么破绽,回房之时也是小心谨慎,仅仅是不慎遇到起夜的刘婉儿,她如何能够知道,自己与张允修“私会”?
朱尧媖在心里头天人交战,刘婉儿则是露出狡黠一笑,她本仅仅是猜测,现在一看公主的表情,心里头便已然有了结果。
正当二人“争锋相对”之际,突然听到说书人说到兴头之处,大喝一声说道。
“却听那刘永宁当仁不让,势必要叫藩国使臣们瞧一瞧我大明才子之气度,一首《元夕观万国朝贺》写得那是荡气回肠,令在场王公大臣们拍案叫绝”
说书人声音抑扬顿挫,有高有低。
“只可惜,那刘永宁终究乃是大夫,平日看得多是医书,于诗词之道上还是差了一些”
说书人深谙听众们的心理,将一场元宵诗会说得跌宕起伏。
此刻立马便有听众忍受不住,高声询问说道。
“王先生不要卖关子了,快些告诉我们,那刘永宁到底如何破局?他被点做状元郎,恐怕在场的进士老爷们不答应。”
这说书人一幅不疾不徐的样子,慢悠悠地喝起茶水来,在场听众立即会意了。
“叮叮当当”地一阵响声,无数铜钱被投入了那“彩盆”之中。
见“彩盆”里头满了,那说书人方才摇头晃脑地继续说起来。
“如何能答应?怎么能答应?那日元宵灯谜会,能够进一二甲的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朝廷诸公们皆是进士出身,那也是文采斐然,如何看不出此诗的问题?”
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可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位刘永宁来头非同寻常。”
听到这里,朱尧媖身子顿时僵硬起来,她跟刘婉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震惊,
难道朱尧媖伪造身份的事情,竟已然被戳穿了么?
听众里头也有捧场地询问说道。
“这刘永宁到底来头如何?”
说书人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也仅是道听途说,诸位听一听便好。”
他俯下身子,压低了声音说道。
“我听闻这刘永宁与张指挥使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
顿时,场内气氛为之一滞,所有人皆是面露古怪之色,有一人似笑非笑地说道。
“这张指挥使竟好南风?”
说书人笑而不语地样子,答非所问地说道。
“说起来,张指挥使实在是令人羡艳,小小年纪便受陛下器重,爹爹乃是当朝元辅大人,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不缺钱也不缺银子。
诸位想想,你若是那张士元,每日里会干些什么?”
人群里面立马便有汉子露出猪哥笑容。
周围人都十分鄙夷地看向他,可大家伙心里头却十分认同。
一时间便开始联想起来。
他张士元少年成才,竟从未听说过留恋风月场所,除开与那倭女的传言,似乎便没有女子与他有过瓜葛。
最为关键的是,听闻那倭女美若天仙,张士元竟还能坐怀不乱,如何不令人遐想连篇。
“想不到张指挥使这般人物,竟也有这等难言之隐。”
“那是你见识短浅,达官显贵家里,谁不养几个娈童?”
“若是新奇也无妨,只怕张家要断子绝孙咯,西山偌大的家产可惜了”
人群里头讨论越发热烈,人们对于这等讨论顶层权贵秘辛的事情,可谓是兴奋异常。
然而,朱尧媖在后头却气坏了。
“你才是男人!你全家都是男人!都好南风!”
刘婉儿在一旁拉着公主,生怕被人看出来,连忙劝慰说道。
“殿下!殿下!你冷静一点,他本来就是男子呀!市井愚夫之言不可上心!”
好不容易才将朱尧媖从人群里头拉出来,刘婉儿已经是满头大汗。
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道。
“殿下,咱们今日还要跟东壁先生为娘娘复诊,还是先行回去吧。”
“人言可畏!人言可畏!”
朱尧媖气呼呼地说道。
若不是碍于身份,似乎真要上前将那说书人的嘴给撕了。
刘婉儿小心看着公主的表情,看这在意的程度,打死她都不信,那日公主和张允修没发生什么。
“尺脉滑疾有力,重按之下毫无散象三部脉象浮沉正等,按之不绝胎元稳固,脉象平和”
李时珍用指尖诊断出王恭妃的脉象之后,再朝着身旁的宫女吩咐说道。
“劳烦将听诊器分别置于娘娘胸腹之上。”
隔着帘子,宫女照李时珍的指示协助检查。
这听诊器经过西山多次改良,已然是越发精妙,甚至为了能够给王恭妃听诊,还特地将听诊器给延长了一些。
“肺部无异常杂音,呼吸未出现明显‘罗音’‘哮鸣音’,心跳节律正常,无杂音。”
李时珍一边说,朱尧媖一边在身后记录,为王恭妃进行极其细致的检查。
将近一个时辰的检查之后,李时珍柔声说道。
“娘娘先行歇息,皇嗣胎相平稳,不必太过担心。”
说完这些,他便跟朱尧媖一起离开了王恭妃的寝殿。
朱尧媖不免发出感慨说道:“李先生的医术越发精进了,这一套检查可比过往清楚太多。”
相较于以往大夫云里雾里、玄乎其玄的判词,这一番检查判断,显然更加清淅明了,具有依据。
李时珍笑着捋须说道:“还得是张士元那小子,搞出来这套东西,医学院里头各类理论日新月异,医馆里头接诊的孕妇不计其数,久而久之医馆内大夫医术自然是越发精进。”
相较于从前,太医院大夫只为皇室诊断,如今仁民医馆的高级医师,每日问诊量几乎都有两三百个,熟练度自然不能同日而语。
他重重呼出一口气,如卸重负一般。
“自怀有身孕四月伊始,胎儿已然进入稳定期,咱们这心终于是可以放一放了。”
朱尧媖也是微微颔首。
在皇宫之中成日里担惊受怕,自来了仁民医馆之后,一切终于是步入正轨。
后宫里那位郑贵妃似乎也是偃旗息鼓了?
她不由得眯起眼睛,心里头想到,若是王恭妃肚子里真是皇子出世,又会引发一场怎样的争端?
(本章完)